原標題:上海腫瘤醫院旁的假髮店裡,他們「戴」上生命的尊嚴
上海東安路從斜土路到零陵路的480米路段,是復旦大學附屬腫瘤醫院門前的一條街。工作日的白天,這裡擠滿了來自全國各地的病人和家屬,他們中大多數人都有一個共同的敵人:癌症。
東安路沿街密布著各種針對病人的「商業點」:中藥房、西藥房、快餐店、小旅館、騎著摩託車攬客的房屋出租中介,還有一家小小的假髮店。
這不是一間普通的假髮店,它開在腫瘤醫院正對面,癌症病人是這家店主要的客源。癌症病人在做化療後第15天會開始掉頭髮,於是不少人在化療初期便選擇把頭髮剃光,戴上假髮。
一頂假髮,是他們在疾病與死亡面前對於生存的希望與尊嚴。
春
從沿街的一扇門進去,穿過一家中藥鋪走到盡頭,這家名叫「品秦假髮」的假髮店就開在最裡面。十幾平方米的小店裡有四個梳妝位,白色的貨架上放滿了頭模和假髮。黑與白,是這裡的主色調。
假髮店老闆姓秦,原來是一名普通髮型師,後來改行做假髮。「剛開始沒想那麼多,就是為了做生意,把店設在腫瘤醫院對面能帶來更多的客源。」老秦說。這個戴黑框眼鏡、常年穿一件棕色連帽衫和牛仔褲、身背一個掛滿剪子和梳子的皮夾子的中年男人,既是老闆,又是這裡的造型師。他性情直爽,喜歡跟人聊天,客人來到店裡,老秦都會先跟客人聊上兩句,根據客人的治療情況來為他們選頭髮。「經常接觸癌症病人,情緒肯定是負面的。」但老秦總是很小心,不過多觸及病人敏感的部分。
相比起普通假髮店,老秦說自己的店更「專業」一點。「癌症病人頭圍尺寸小,而且做過化療臉會水腫。店裡的假髮是專門針對癌症病人做的,正常人戴不了。」為了方便外地病人,店裡除了賣假髮,還提供一系列免費的特殊「售後服務」:洗髮、剪髮、寄存行李箱、代收包裹、代收醫院檢查報告、寄存冷藏藥品……
老秦一邊和客人聊天,一邊幫客人選頭髮、做造型。
初春時節,店裡的生意很好,每天來看假髮的客人進進出出,他們有的是病友介紹來,有的是自己過來看看。「來這裡的病人一般都很絕望,十幾歲的還好,因為她們還不知道事情有多嚴重,年紀越大越接受不了現實,情緒崩潰的往往是四五十歲的人。」病人來配假髮,進來和出去是不同的狀態——進來時很鬱悶,出去時心情會好一點。
店裡出售的假髮價格從幾百塊錢到幾千塊錢不等。全假髮最便宜,混發(半假半真)稍貴一些,全真發最貴,一般都上千元。客人大部分是女性,有的一開始準備買幾百塊錢的,後來就挑了幾千塊錢的。為什麼要買貴的?因為頭髮關乎一個人的容貌,是她們活著的尊嚴。
一位客人正在端詳著手中的假髮。
這天,店裡來了一個「短髮」女孩。「來啦?」老秦熟絡地跟她打招呼。「嗯,來洗頭髮!」她手捧著一大束荷花,笑笑說自己剛從龍華寺回來。她往靠門口的位子上一坐,利落地摘下頭上的假髮,露出一顆光腦門兒。她把頭髮交給店員,便自顧自擺弄起手中的花來
過了一會兒,頭髮洗好了,老秦把溼頭髮掛在一個頭模上吹造型。他先用夾子把頭髮一層一層夾起來,用梳子翻蓬鬆,再邊吹邊拉直。老秦說,在頭模上做頭髮和在真人頭上完全不一樣,要在心裡想像它戴在真人頭上的樣子。吹風機的轟鳴聲充斥著整個房間,頭髮散落一地。
從談話中得知,女孩家在崑山,每次化療都是一個人當日往返,但昨晚醫院的機器壞了,她就在附近花100塊錢租個房間住了一晚,趁著白天有時間,她去了一趟龍華寺逛逛。「來上海這麼多次,哪兒都沒去過,龍華寺也是第一次去,沒想到寺裡人真多啊……」她說荷花是要拿回家裡插的,因為家裡供著觀音。自從得了這個病,一家人比過去更虔誠了。
店裡的人都對她很熟悉,因為她是病人中少有的「元氣少女」。「我以前是長捲髮,長髮及腰呢。」女孩說話時聲音明亮,笑起來還有半邊淺淺的酒窩。
「那時我剛確診,還沒開始做化療。醫生說一開始化療就要掉頭髮了,我就立馬去髮廊剪了個短髮。髮廊的人問我,『這麼好看的長髮你捨得剪掉?』我說,『剪!』後來開始化療沒過幾天,即便短髮果然還是一點點地掉,我就直接剃了光頭。」她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這天晚上是她最後一次化療,她特別高興。「化療結束以後,我的頭髮就會長回來啦!頭髮沒了還能再長,可是活著比較重要,你說對吧?」她的笑容特別爽朗,就像春日裡的一抹陽光。
夏
「人最害怕的,是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掉,而這個過程非常痛苦。」目前在中國,癌症患者的存活率很低,五年生存率僅為30.9%。因此來店裡做假髮的客人,如果過一年半載都見不到,很可能就已經不在了。
假髮店內,理髮師正在頭模上給假髮吹造型。
7月的第一天,上海的天氣異常炎熱。這天,店裡來了一位父親,想給女兒借一個頭髮。
「我們這裡是賣頭髮,不租借的。」老秦告訴他。「是這樣的,我女兒今年初中畢業,過兩天學校就要拍畢業照了,她想和同學們一起合影。」父親紅著臉解釋,「我們家條件真的不好,就想臨時借一下,拍完就送回來……」聽了這位父親的請求,老秦點點頭答應了。
連說了三句「謝謝」,這位父親高興地跑出去,把女兒喊進來。這是個16歲的小姑娘,瘦弱得好像一陣風就能吹跑,眼睛裡沒有神,化療把她本來就脆弱的身子消耗得快虛脫了。
在鏡子前,老秦給她戴上假髮。看著一頭烏黑濃密的頭髮又回來了,她蒼白的臉上終於有了點笑容。「好看。」她回過頭對爸爸說。
「我女兒以前就是這樣一頭長長的直發。」父親打開女兒手機裡的相冊,裡面有許多女孩的舊照片。那都是一年多前的照片了,那時小姑娘活潑、健康,笑容燦爛。但自從生病以來,她幾乎沒有拍過照。在最近的相冊裡,還有一些說唱歌手PG One的照片,他說女兒很喜歡他。
雖然身體上承受著極大的痛苦,但眼前的這個孩子就和所有跟她同齡的女孩一樣,也會追星,也有自己喜歡的人。
造型師在吹頭髮,女孩坐在鏡前等待。
那天,她借走了假髮,三天後又如約還了回來。再後來,老秦給她做了頂專屬於她自己的假髮。「這姑娘一直斷斷續續在做化療,人也一天天不成樣子。」老秦說,病人在化療期間理論上每隔一段時間都要來店裡洗頭髮。但從某一天開始,老秦就再也沒有碰到過這個姑娘。
秋
在這個假髮店裡,除了老秦以外,還有一個20來歲的女店員,她是老闆的妹妹小秦,已經在店裡工作兩年多了。一般女生不肯讓男生剃頭,於是給客人剃頭的任務成了她的專職工作。「很多女孩進來的時候沒什麼,但是一邊剃頭就會一邊哭。」在店裡上班時,小秦總是把自己的一頭長頭高高束起,既是方便工作,又是為了不想刺激到她的客人。
回憶起剛到店裡工作那年,小秦說自己每天都過得很壓抑。「我以前從沒與癌症病人打過交道,更沒有見過這麼多各種年齡層、各種病情的病人。」她們有的絕望,有的平靜,有的呻吟,有的要死要活……「每天都有客人跟你『倒垃圾』,而你必須像垃圾箱一樣對這些負面的信息照單全收。
小秦正在給客人的頭髮吹造型。
11月,深秋時節,天氣開始降溫了,假髮店的生意受到影響,平時來來往往的客人也少了許多。這天,店裡來了一位個子很高的女客人,她四十多歲,穿著講究,氣質姣好,就像時裝秀裡的「超模」。
在店裡看了一圈以後,她停在了一頂長捲髮前面。「這款多少錢?」她沒有要求試戴,而是先問了價錢。「這款三千三。」聽了價格,她臉上露出一絲難色,轉而跟老闆說:「你這裡最便宜的是哪一款?」
從外地來上海治病,治療費加上吃住,花銷近20萬,她家裡的錢已經所剩無幾。「我想選個差一點的頭髮,能戴就行。」在老秦的介紹下,她挑了一頂360元的假髮,但依然希望老闆能再給她打個折。老秦跟她說:「如果你挑貴一點的頭髮我還可以給你打折,但只是300多塊錢的頭髮再打折,我成本都收不回來……」
她摸了摸自己的頭髮,咬咬牙:「我把我自己的頭髮賣給你,能不能抵200塊錢?」當時她已經進入化療階段,頭髮也開始掉落,一頭長髮略顯得有些稀疏。老秦想了想,最後答應,把假髮送給她,當做抵價。
剃頭髮的時候,女人哭了。她說,自從生病以來,怎麼看自己怎麼不順眼,以前買的衣服都沒法穿,覺得自己很怪,不敢見人。「我以前燙個頭髮都要花一兩千塊錢,現在我就跟個要飯的一樣。這個病啊,真的可以讓一個人的自尊心降到極點……」
髮絲簌簌掉落一地。戴上新頭髮,她專注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半天才說了一句:「這是我嗎?我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事後,老秦說,其實收客人的真頭髮沒有多少價值,只是象徵性地給她一個心理安慰罷了。
冬
1月1日是元旦,但這個節日似乎與這條街沒有什麼關係,街上絲毫沒有新年的氣氛,整條街在寒冷的風中更顯悽涼。
「東安路從斜土路到零陵路這一段,是癌症病人的『安全區』。病人在這一段路上可以不戴假髮,但離開這個區域就必須戴。在我們店裡可以剃頭,在別的理髮店就不行。讓店裡的人看到自己光頭的樣子無所謂,卻死活不願給自己的親人看到。」老秦說,得了這個病的人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
在店裡,客人可以很自然地摘下自己的假髮。
趙阿姨訂做了店裡最貴的一頂假髮。這天,她來店裡取頭髮,進門便選了一張背對門口的座位坐下,一直低頭看著手機,不停咳嗽。她不願與任何人正面對視,只要有人走進店裡,她都會下意識地躲開。
假髮拿來了,她摘下自己頭上戴的一頂便宜的假髮,換上訂做的新發,在鏡子前端詳著自己。「不行不行,這顯得我的臉太長了,我現在就像個鬼一樣,唉,死了算了……」阿姨滿臉愁容。
「您別急,我給您修剪一下好嗎?」老秦一邊給她剪頭髮,一邊好言相勸:「您聽我說,您現在就是什麼都別想,該吃吃,該喝喝……」
趙阿姨去年6月去醫院做體檢時還一切正常,沒想到11月,身體突然感覺不對勁,再去查就已經是癌症晚期了。「我以前從來不去醫院,醫保卡裡的錢都沒花過。現在看到這個癌字,是真的怕!一旦得了這個毛病,早晚就是一個死。如果我現在七八十歲了還好,可我才五十多歲啊……」
一共八次化療,趙阿姨剛剛開始做第一次,她知道自己頭髮要掉,就剃了光頭,花4000多塊錢買了店裡最好的一頂假髮,以此來彌補心裡的落差。白天出門,她就戴上貴的假髮,晚上睡覺時就戴一頂便宜的。
「阿姨,這假髮您不能一天到晚都戴著啊,皮膚會過敏的。」「不行,睡覺時我老公看到多難看啊!」自從患病以來,連趙阿姨的丈夫都沒有看到過她光頭的樣子,每次她都要躲到洗手間裡戴好才出來。
頭髮修剪好以後,趙阿姨看著鏡中的自己,終於有了點自信。她說,自己以前就是這個髮型,現在看起來還一模一樣。
老秦為趙阿姨戴上訂做的新頭髮,這對於她來說是「神聖的一刻」。
走出假髮店時,天色已經暗下來,街上依舊車水馬龍,路邊的小商鋪透出星星點點的光。過了元旦就是春節,病人們都要回家過年了,再重的病也要團聚,再險的路也總會有人相伴同行。
春天祈禱,秋天痊癒,冬天離去……生與死的話題,每天都在這家小小的假髮店裡上演,他們習以為常,他們心照不宣。「到今年四月春天的時候,我這個店就經營滿四年了。」老闆說。
冬去春來,萬物輪迴,什麼是盡頭,什麼又是開始?等到來年春天,花還會開滿枝頭,希望,一直都在。
一個女孩戴上新頭髮後,一時間沒認出自己的樣子,捂著臉笑了起來。
一頭長長的直發又回來了,她高興地給自己拍了張照片。
一位阿姨看著鏡中的自己,她說,這髮型還和她以前一模一樣。
快到春節了,她說想戴著一頭長髮回老家過年。
戴上新假髮,也「戴」上了活著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