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治綱
以「象」示「理」,又借「象」藏「理」,「象」「理」相得益彰,這是短篇小說藝術樣式上的探索和積累,而這種藝術上的平衡力正是一種文體成熟的重要標誌。
正如朱光潛先生所說,文藝本質上是一種「象教」,「它訴諸人類最基本、最原始而也最普遍的感官機能,所以它的力量與影響永遠比哲學科學深厚廣大」。如果說「象」作為文藝的載體和表現形式,體現了文藝的豐盈靈動之美,那麼「象」背後耐人尋味的「理」,則體現了作品的內在意蘊和力度。2011年的短篇小說,我感受最深的是在「象」與「理」上彼此映照、相得益彰的作品,以「象」示「理」,又借「象」藏「理」,這是短篇小說於自身藝術樣式上的探索和積累。
立足日常生活,現實萬象是小說之「象」的重要來源。範小青的《我們的會場》以輕快的敘事語調描寫單位年終總結會,展示了官場文化中特殊的身份意識,詼諧之下難掩尷尬。徐則臣的《輪子是圓的》講述了一個底層小人物的顛簸人生,一句「輪子是圓的」可以獲得暫時的心理平衡,卻無法阻擋車禍、入獄、離婚、漂泊的不濟命運,讓人心頭一暖的是主人公特有的生活熱情,他甚至利用修車的廢棄零件,拼裝了一輛「野馬」小車,在北京深夜的街頭,盡享生命與理想的飛翔之感。朱輝的《吞吐記》用靈動的語言和生動的比喻,呈現了當下都市青年人近乎無奈的婚姻生活,依稀可見青年一代所面臨的物慾與現實的堅硬碰撞。田耳的《老大你好》則將網絡、現實、人類內心的本能式夢想交織在一起,為普通人描繪了一幅現代生存圖景。
短小精悍的短篇小說,尤其考驗敘事角度的選擇,好的敘述角度能讓小說在一開篇就強烈地吸引住讀者。遲子建的《七十年代的四季歌》,以一種童稚的眼光,在略顯懵懂的語調中,呈現了沉重歷史背後的別樣生活和人物對命運的頑強抗爭。小說歡快之中夾著憂傷,單純之中包含著複雜和銳利,瀰漫著鄉村社會特有的倫理氣息。梁晴的《鑽石般的》則以子女的視角觀察父母之間的深厚情感,這種愛超越了所有的言語表達,以極為默契的方式縱橫在彼此的心靈之間。宗璞的《琥珀手串》也是如此,只不過敘述上更顯沉穩。東君的《聽洪素手彈琴》以洪素手這個弱女子為中心,運用古琴般端莊素雅的語言,起伏舒緩的敘事節奏,將古琴的高潔心性演繹得不動聲色,呈現了中國傳統古琴文化精髓在現代生活中的際遇。
情感表達是藝術直抵人心的不二法門,小說家面臨的挑戰與考驗也正來自於如何為情感表達找到更新更合適的敘事技巧。鐵凝的《海姆立克急救》在婚外戀的故事框架裡,讓敘事不斷挺進人物的內心,展示了某種「罪與罰」式的救贖意願。曉蘇的《花被窩》通過婆媳之間的微妙關係,凸顯了鄉村女性內心深處某些難以言說的情感際遇——婆婆替秀水守住了秘密,而秀水也漸漸懂得了女人應有的善良、寬宥和自尊。張惠雯的《愛》筆觸尤為細膩,它所敘述的牧區醫生艾山的戀情,莊重而又不乏輕逸之美。
好的短篇如匕首短刃,直逼世態人心最深處,探尋、挖掘、剖析人性的本源。徯晗的《永動》初看是一則有關心理疾病的抗爭故事,由於長期奔波在鐵路列車上,列車長於大海已經無法適應安靜的家庭生活了,先是失眠,繼而幻聽,妻子無法忍受,終於與其離婚。然而,如果將飛速發展的現實視為一列火車,作為時代中人的我們,是否也會成為下一個「於大海」?王小王的《第四個蘋果》由三個相互交織的故事構成,圍繞著一次情殺事件,不同的當事人從不同的視角講述,反詰愛與恨,追問人的內心之罪。李浩的《國王和他的疆土》寓言式地展示了君王之間的權術較量,這種較量本身也是一種人性內在的隱疾。此外,像鍾求是的《皈依》、張玉清的《每天一枚硬幣》和王手的《西洋景》等,也都是從日常倫理中撕開裂口,展示人性的痼疾。
在這種對人性的追問中,陳謙的《下樓》可謂別具一格。它通過一個中國留學生與一位創傷心理學教授的短暫交流,巧妙地打開了深邃的歷史之門,將「文革」作為一種內心隱秘的創傷性記憶,擴展到世界性和世代性的命題之中,同時在敘事上,它又聲東擊西,化繁為簡,耐人尋味。權聆的《哈代詩篇中的神秘終結》在盤根錯節的故事情節中,像藤蔓一樣慢慢凸顯一個女人內心的嫉妒。
在2011年的短篇小說中,還有一些作品如金仁順的《梧桐》、陳昌平的《布局》、計文君的《帥旦》、畢飛宇的《一九七五年的春節》、葉廣芩的《後罩樓》、盛可以的《佛肚》等,都是通過細緻入微的現實觀照,截取獨到的故事橫斷面,予以敘事上的探索和意蘊上的思考,在「象」與「理」之間實現了恰到好處的平衡,是這一年不容錯過的重要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