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史密斯,一位以紀實之名、化真理為偏見的攝影家

2020-12-05 李二哥愛美食

藝評家約翰伯格(John Berger)曾犀利指出,試圖為攝影家尤金史密斯作傳書寫或拍紀錄片,會是一件吃力不討好、且近乎不可能的艱難任務。作為戰後最重要的紀實攝影家之一,樹立諸多報導典範的史密斯,其大名常與「洋溢人道關懷」、「充滿社會意識」、「報導攝影奠基者」、「最偉大的攝影家」等數不清的形容詞連綴,然而與此光明相對、如影隨形,彷彿行星背面的幽暗命題,則是他載浮載沉的個人生命裡,那惡名昭彰的古怪脾氣、固執冷酷、自我中心、孤僻獨行、完美主義、強迫偏執……可以說,正是此種個人偉業與性情瑕疵的糾纏辯證與共時並陳, 整體形構了屬於尤金史密斯巨人般的攝影「神話」,卻也使得生平事蹟已廣被寫入攝影史冊、具有崇高地位的他,其個人生命的無解矛盾與反覆折騰,反而顯得模糊不清、益加神秘。

對伯格而言,任何藝術書寫都必須試圖回答,是什麼樣的內在驅力與社會環境塑造了創作者展露於外的生命歷程?而在展覽與專書仍不斷生產的當代情境裡,任何關於尤金史密斯的生平軼聞與細節梳理,如今是否只能是又一則關於藝術「偶像」暨攝影「英雄」的重複加冕與神話再製? 抑或,藉由歷史的複訪與覆述,我們能掙得一些截然不同的敘事可能?[1]

讀者手上這本「非典型」傳記,便是這樣的一次大膽嘗試。作者 Sam Stephenson 成功地藉由某種偵探般的追根究底、學究式的旁徵博引、史料控的檔案挖掘、散文筆法的舉重若輕,加上多重敘事、深入淺出的複數觀點,使得這本宛如廣角視野、配角不斷登場、充滿分歧旁枝,並抗拒線型敘事的「非典型」傳記,表面上雖不執著深究於「攝影」,卻反能從史密斯生命周遭的諸般「雜音」,宛如意識流地更純粹觸及了這位重要「攝影家」──及其所屬時代──的某種內在精神史。

一些人們熟知「攝影家尤金史密斯」的外顯事蹟,大致是如此陳述的。

尤金史密斯,1918 年出生於美國中部堪薩斯州威奇塔,來自於一原屬小康、但家道中落的剛毅家庭。年少時的他經歷30年代經濟大蕭條的苦澀嚴峻,從身為攝影師的母親處習得了拍攝與衝洗照片的專業技能,並很快以此為業、分擔喪父後的家計重擔。成年後的史密斯前往活絡蓬勃的紐約發展,開始以攝影記者身分為職,替正值全盛時期的圖像新聞雜誌供稿,逐步在 1940 年前後建立專業名聲。

史密斯作為紀實攝影名家的第一個重要系列,來自二次大戰期間擔任《生活》雜誌戰地記者,隨同美軍在亞洲戰場與顯露敗象的日本,進行最後階段的跳島作戰。一系列拍攝於塞班島、關島、硫磺島以及衝繩的前線影像,不但刻劃了戰爭場景的迫切險惡、砲火傷亡的無情殘酷,更以較具同理、而非妖魔化的角度,紀錄了身為美軍「敵人」的日本戰俘與平凡庶民,回歸他們同樣身為「人」的生命位置。

多年後他曾重述此一經歷,稱當時親眼目睹亞洲戰場上身屬敵方的老弱婦孺慘狀,就像看到自己位在美國遠方的妻子孩童,無法不感同身受、以相機移情同理那平凡庶民在人為戰亂下的顛沛流離,而此一讓史密斯名聲初顯的影像報導,也被廣泛稱道為是人道主義攝影(Humanist photography)的重要典範之一。

追求視覺張力、貼近衝突現場的史密斯,在 1945 年的衝繩戰役裡為了搶拍照片,身受砲擊重傷險些喪命。戰後他靜養了整整兩年,無法從事攝影工作。一個如今聽來近乎傳奇的重拾攝影「事件」,發生於 46 年某日,正在家中休養的史密斯隔著窗子,看見自己兩個孩童後院玩耍的背影,於是拿起了睽違已久的相機、反覆指揮構圖,拍攝了名作《邁向天堂花園》(The Walk to Paradise Garden),藉此象徵棄絕黑暗、遠離戰爭、走向和平,邁向光明的祈望。

這幅照片抒情感傷、近乎畫意的田園風格,雖然並非史密斯最經典的硬派寫實手法,卻因其淺顯易懂的圖像寓意,並被收錄於 1955 年由紐約現代美術館(MoMA)策展人愛德華史泰肯(Edward Steichen)企劃的「人類一家」(The Family of Man)大展中作為壓軸照片而廣為世人所知,不但公認為史密斯最著名的一張照片,更隨著「人類一家」在美國國務院支持下進行國際巡迴的宣傳任務,而成為文化冷戰時代,象徵美國觀點世界「和平」的代表性圖像。

戰後傷癒復出的史密斯,在 1947 至 54 年間成為《生活》雜誌的全職攝影,這段期間他完成了幾個著名的紀實報導系列,例如聚焦在民間醫療人手不足的《鄉村醫生》(Country Doctor, 1948)、佛朗哥獨裁統治下保守壓抑的《西班牙村莊》(A Spanish Village, 1951),種族隔閡下衛福資源嚴重不均的《助產士》(Nurse Midwife, 1951)等經典,被認為是「圖片故事」(photo essay)此一新聞攝影(photojournalism)典範的奠基名作。

有別於搭配新聞報導的單張配圖,所謂的「圖片故事」指的是以圖片為主、文字輔佐的報導體例,攝影家藉由多張照片的序列編排與版面組織,將鏡頭下所拍攝到的世間現實,藉由圖文整合與版面編排的設計,重新組織為一套以影像為敘事主體、藉圖像詮釋現實的新聞故事。而在史密斯具體實踐的新聞攝影裡,持相機的人不再只是客觀、被動的消極觀察者,而更應該是具有社會意識、追求社會改良的主動倡議者。

史密斯對於貧窮弱勢主題的關注,也體現在此一時期並未完成的幾個拍攝計畫裡,例如 1950 年《生活》雜誌派遣他到英國採訪國會大選,在跟拍左翼工黨的競選行程裡,輾轉潛入了以煤礦勞動為主要產業、尚未完全現代化的威爾斯鄉間,拍攝了一系列傳統工人階級的生活照片。他自認為這是自己最具創造性的拍攝經歷之一,卻因《生活》雜誌一慣反對左翼、支持英國保守黨的編輯部立場,最後僅有幾張制式選舉照片獲得刊登。[2]

史密斯與《生活》雜誌的矛盾逐漸加劇,前者認為攝影家是最貼近拍攝現場的人,應該擁有刊登內容的主導權,後者則基於企業營運與銷售現實,講求高度分殊的專業分工。前者認為只有攝影家能清楚明白在現場按下快門後,照片在暗房裡應該如何衝洗、調控影像明暗層次,並應該如何進行圖文搭配與版面配置,才能最適切地詮釋「現實」。但在後者的工作慣例裡,攝影家的任務就是在現場拍攝,至於衝洗、放相、撰稿、排版,美編等,都像生產流程般交由專人處理,每個人如螺絲釘各盡其職,才是現代媒體企業追求採訪效率與編採節奏的展現。

雙方的衝突,終於在 54 年關於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史懷哲醫生(Albert Schweitzer)在西非行醫的圖片故事《憐憫之人》(Man of Mercy)裡達到頂點。史密斯認為《生活》最終刊出的篇幅版面,全然背離了他所付出的心力與原初設想,原本想要刻劃史氏身處的惡劣環境裡,社區眾人群志向上的勉力行徑,最終見刊的圖文詮釋卻十分偏頗,太聚焦在宛如集「聖人」與「暴君」於一身的白人主角史懷哲身上,史密斯因此憤而辭職。

離開《生活》的史密斯,在 1955 年加入了由攝影家自主創立、標榜影像主體性的馬格南通訊社(Magnum Photos),原本被外界普遍認為是一樁完美結合,結果卻不如想像美好。

此一時期的史密斯,心理狀態起伏不定,數次進出精神病院,並有嚴重的酗酒與藥物成癮問題。缺乏委託案子的他在馬格南中介下,接到了一個關於匹茲堡建城兩百週年的專書拍攝案,委託方原本希望史密斯用三個禮拜時間、拍攝一百張照片結案,史密斯卻視此為天賜良機,意圖將其擴大為攝影史上規模最為宏大的拍攝計畫,他不斷延遲交稿期限,硬是在匹茲堡待了一整年,拍攝了超過一萬七千張的照片,光是他最終衝洗出的確定入選版照片便高達兩千多張,遠超過原委託方的承受幅度。

為了減損財務損失,馬格南通訊社嘗試洽談多個圖片雜誌社尋求刊登,卻都因為史密斯出奇「難搞」的名聲而不得要領,未能成書、無疾而終的「匹茲堡計畫」,最終僅能以高度刪節的方式在《大眾攝影》(Popular Photography)年鑑裡局部刊載,而與馬格南成員關係緊張的史密斯,在 1958 年決定自行退出通訊社。

史密斯試圖以一中等規模都市為樣本,使用多面向與意識流等手法,嘗試對戰後美國社會發展樣貌進行刻劃的「匹茲堡計畫」,最終成為攝影史上一個宛如希臘神話裡,伊卡洛斯(Icarus)在過於自負、向上昂揚的飛翔中,蠟製的翅膀竟被太陽炙熱所熔化,最終只能失速墜落的宏偉失敗。

財務吃緊、家庭失和的史密斯,自 57 年起移居至曼哈頓花卉批發區的一處閣樓裡。原本將窗戶全部漆黑、想要離群獨居的他,很快地將注意力從失敗的匹茲堡計畫轉移到此一有著「爵士閣樓」(Jazz Loft)別號的熱鬧場域。

這棟大廈是 50 年代爵士樂手在俱樂部表演結束後,時常舉行午夜聚會的秘密基地,由於身處非住宅的商業區,晚上徹夜即興排練也不會遭人抗議,往來進出的又是各具鋒利感知稜角、卻身處社會邊緣的出色樂手,自然深深吸引了頗有同病相憐感受的史密斯。

他不但開始大量拍攝這棟建築的一切,將此「閣樓」視為另一個可見微之著、管窺美國樣貌的微型「匹茲堡」,經濟拮据的他更添購了大量的錄音器材,宛如強迫症般不斷以聲音紀錄空間中發生的一切聲響──—那些屬於爵士即興發想、天涯落魄孤零人、偶遇傳奇人物,或是屬於他自身牢騷的喃喃自語,留下數量可觀、史料意義極高、卻缺乏系統條理,以往公認極難解讀的磁帶檔案。

讀者手上這本 Sam Stephenson「非典型」史密斯傳記的起點之一,便出自這些零星破碎、無窮無盡,卻宛如孤高星辰,偶會閃現無比靈光的錄音聲響,Stephenson 同時也是針對史密斯未能完成的「匹茲堡計畫」與「爵士閣樓計畫」,進行檔案整理與重新詮釋的兩本重要專書作者 。[3]

1961 年,亟欲建立企業形象的日立公司跨海委託史密斯,盼其前往日本進行品牌宣傳的拍攝計畫。雖然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公關宣傳委託案,史密斯仍花了兩年時間緩慢進行,不落俗套地捕捉了那戰後高速復興的東瀛新貌,最終完成了名為《日本:一個章節的影像》(Japan: A Chapter of Image, 1963)的攝影集,顯現了他在商業需求與個人創意間少見的妥協結合。

而在個展邀約不斷、充滿回顧氛圍的 60 年代尾聲,指標性的美國光圈(Aperture)出版社終於出版了史密斯的作品專書[4],他自己所構想的個人創作回顧攝影集《大書》(The Big Book),則因為屏除任何文字幹擾、只由圖像拼貼組構的高度實驗性與缺乏商業潛力,僅停留在樣書設想的階段[5]。然而,史密斯生涯中最後一個宏大的紀實攝影計劃,要到生命尾聲的 70 年代才會發生。

對生平諸多起伏的史密斯而言,1971 年顯得格外關鍵。這一年紐約的猶太博物館(Jewish Museum)盛大舉辦了由他全權主導策展、照片件數高達六百多張,命名為「讓真理成為偏見」(Let Truth Be the Prejudice)的生涯回顧大展,是對其攝影成就的高度肯定。

同一年,他與日裔美籍的艾琳美緒子結婚,兩人在隨「讓真理成為偏見」巡迴至日本等地展覽時,關注到發生在熊本縣水俁市的汞中毒公害事件,他們和當地正與黑心企業進行抗爭的自救團體合作,進行長期蹲點、為時數年的「水俁病」拍攝計畫,盼能將此一公害事件背後的不公不義昭告世人。

為了廣為傳播兩人倡議的社會訴求,史密斯也與原本已停止往來的傳媒界接觸,他仇視多年的《生活》雜誌在 72 年刊登了中等篇幅的圖片故事,向英語世界揭露了發生在亞洲的水俁病危害,但其訴諸於感官聳動、且彷彿暗示弱勢者只能被動承受的標題〈來自一條水管的死亡水流〉(Death-Flow From A Pipe),深深激怒了此時已改名為艾琳史密斯的美緒子。

為了克服圖像新聞雜誌在篇幅與尺度上的諸般「限制」,兩人最終以共同創作、集體署名方式,以結合照片與文字、內容兼具強烈議論和抒情感性的多重風格,在75年出版了近兩百頁的攝影集《水俁》(Minamata),這不但是史密斯生涯最後一個重要計畫,同時也是歷史上重要的紀實攝影經典。

史密斯於 1978 年因中風逝世,臺灣則要到 1979 年,才由大拇指出版社以翻印重組的方式,編輯出版了《尤金史密斯》一書。在版權觀念尚不盛行的那個年代,這本歸納在「經典攝影家叢書」第一冊的「海盜版」攝影集,不但呼應了臺灣 70 年代「回歸現實」的時代精神,以及彼時正在萌芽的報導攝影初潮,而那位傳說中勇於和組織編輯對抗、並常為弱勢者代言發聲的史密斯,其獨行遊俠般的邊緣身影,成為了臺灣 80 年代以《人間》雜誌、黨外報刊,以及攝影記者所掀起的紀實風潮裡,一個常被反覆致意、心所嚮往,意圖仿效的攝影「典範」。

與此彷彿無比正義、但略顯僵化的攝影家形象相比,這本「非典型」傳記對於史密斯「神話」的多重拆解,或許讓我們看到一個不再那麼偉大崇高,卻也更為貼近人性、複雜有趣,充滿內在矛盾,並活在其時代氛圍下的血肉之「人」。事實上,史密斯所代表的紀實「典範」雖然重要,它卻也是一個產生於特定時空脈絡下、而難被複製重現的時代產物。

伯格便曾犀利指出,史密斯本人十分沉溺在某種基督教式的意象裡。他的攝影作品裡,從最初戰地系列裡兵士手握著垂死嬰孩,到末期「水俁」系列中著名的《智子入浴》(Tomoko Uemura in Her Bath, 1971),不但大量出現了某種直立者正低頭凝視、憐憫撫觸著無助橫臥者的,某種聖母哀子像(Pieta)式的宗教式構圖,而史密斯花費大量的時間在暗房放相處理,藉由極度細緻的層次調控,使得照片中處處充斥著光明黑暗間微妙對比的誇張劇場感,這使得其作品有如充滿教化意味的歐洲傳統畫作般,不時洋溢著聖經式的召喚啟發與救贖意象。

伯格因此認為,史密斯雖然是紀實典範,卻也說不定是藝術史上最具宗教感的攝影家,他的照片就像是某種影像先知的圖片預言,裡面充斥著各式各樣的崇高受難者,他們因為個人遭受的苦難磨練,竟得到某種圖像顯現的昇華,而史密斯個人生涯的載浮載沉,那雖然自甘邊緣、卻又渴望個人聲望的內在矛盾,竟也像一張張照片中的「影中人」般,像是處在一種不斷受到懲罰、因此終能獲致救贖的「受難者」情境之自我證成,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弔詭。[6]

或許正因此種宗教式的視野,使得以紀實攝影聞名的史密斯,其「真實觀」卻也非素樸直接的「寫實主義」一詞所能清楚涵蓋。在一篇寫於 1948 年的早期文章〈新聞攝影學〉(Photographic Journalism)裡,曾在戰地現場為了捕捉真實而嚴重負傷的他,便已直白指出大部分的圖片故事報導,都難免涉及一定程度的事前指揮與安排設計,他因此主張,只要是能在精神上讓「真實」得到更好的影像轉譯,那麼具有創意的人為介入便該算是合乎道德、可被接受的。[7]

這樣的現實觀,明顯有別於如今我們對於紀實攝影的想像,史密斯許多名作場景裡,其實便充滿著這種他認為精神上並不違背「真實」的人為調控,他所念茲在茲的「truth」,與其說是客觀不變的「真實」,不如說是某種他所固執篤信、並可用各種手段進行詮釋鼓吹的「真理」。是以他在世時唯一的大展,便倔強但神氣地命名並鼓吹:讓真理成為我們唯一的偏見。

例如著名的威爾斯三礦工肖像,乍看下是自然瞬間的巧妙抓拍,事實上則是他指揮姿勢下的構圖成果──對他而言,或許三人如此孤高超俗、但又極度壓抑的個人姿態,更加貼近了某種屬於勞動階級的內在神韻亦未可知?而作為攝影記者的他,卻對藝術美感不斷追求,如今使得一些名作的真實性也令人生疑,例如流傳盛廣、堪稱名作的史懷哲醫生肖像照片,如今已被考證出其照片中白色襯衫上的黑色陰影,在原本底片裡其實並不存在,而是史密斯為了加強視覺張力,利用兩張不同底片重疊曝光所製造出來的對比效果。

這些如今已是紀實攝影「正典」(canon)、卻又明顯「違反」紀實攝影倫理的案例,與其泛道德地指責攝影家說謊或「造假」,或許更具建設性的態度,是藉由這位內在精神無比複雜的攝影家,讓我們重新思考在攝影與現實的關係間,究竟要如何才能開展出更為複雜多樣的可能性?

在史密斯以「水俁」達到創作高峰的 70 年代中期起,紀實攝影卻也開始遭遇嚴厲的批判質疑。在此一攝影典範轉移的關鍵時期,美國藝術家暨文化批評者瑪莎蘿斯勒(Martha Rosler)曾在一篇解構歐美紀實攝影典範的重要文章〈In, Around, and Afterthoughts (On Documentary Photography)〉裡,深刻剖析了此種人道主義影像觀的不足處之一,便在於攝影家即便出發點良善,然而其意圖傳達刻劃的社會訊息,若非淪於某種僅為社會改革的表面功夫、卻從未真正深刻挑戰既有體制之內在結構,不然便是在商業體制的圖像通路與傳播迴圈裡,紀實攝影實踐被突顯的只會是作為「英雄」的「攝影家」,而非他所宣稱關切在意的社會弱勢。

蘿斯勒舉史密斯這位攝影「巨人」為例,批評當《35 相機》(Camera 35)願意用比《生活》雜誌更大的篇幅刊載「水俁」專題時,編輯將史密斯「夫妻」原先設想好的破題方式與版面規劃,擅自竄改為以尤金史密斯「一人」為主角、標題改為「年度風雲人物」的攝影家肖像封面,「水俁」計畫原本訴求群策群力的攝影行動主義,在商業邏輯下重新設定為某種紀實攝影「巨匠」的造神運動,彷彿那些弱勢不義的報導,僅是為了襯託一個又一個「以紀實之名」而登上聖殿的攝影「英雄」。[8]

在一部名為《攝影真困難》(Photography Made Dicult, 1989)的紀錄片[9]裡,約翰伯格畫龍點睛地總結:雖然尤金史密斯本人的宗教性是那麼強烈,但人們實在不應該將他刻意偶像化,更不需要為他豎立某種專屬的膜拜教堂。換言之,藉由他的奮起、神秘、困頓與挫敗,我們應該能對週遭視覺世界的運作邏輯更加清明一些些,並藉此重新認識到在面對「現實」、「真實」與「真理」的辯證情境時,每個人所應肩負的倫理責任與對應艱難。伯格說,不需要膜拜的尤金史密斯,應該會是屬於鬧區酒吧裡,你偶爾遇上了可以共飲並哈拉個幾句,並從往來話語間得到一些啟示的那種獨行俠吧。看完這本精巧犀利的「非典型」傳記,會知道那間酒吧,背景應該會是瑟隆尼斯孟克(Thelonious Monk)獨樹一格的鋼琴獨奏,一種難以掌握、節奏古怪的恣意任性,卻自成一無法重現、豐富多義的人間風景。

注釋:

[1]John Berger, 『W. Eugene Smith: Notes to Help Kirk Morris Make a Documentary Film』 (1988), in Geo Dyer, ed., Understanding a Photograph (New York: Aperture, 2013) 93-97.

[2]史密斯這段較少被披露的威爾斯經歷,可參考 BBC 於 2008 年播出的紀錄片《The Lost Pictures of Eugene Smith》。

[3]這兩套失落檔案重新彙編的重要專著,分別是《Dream Street: W. Eugene Smith’s Pittsburgh Project》(2001),以及《The Jazz Loft Project: Photographs and Tapes of W. Eugene Smith from 821 Sixth Avenue, 1957-1965》(2009)。

[4]書名為《W. Eugene Smith. An Aperture Monograph》(1969)。

[5]史密斯全然屏除文字、僅由圖片組版構成,影像自由連結的手作樣書,2013 年終於由德州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三冊一套、複製呈現的盒裝巨冊,堪稱忠實地保留了《大書》原本實驗性的編排內容。

[6]同注 1。

[7] W. Eugene Smith, 『Photographic Journalism』 (1948), in Julian Stallabrass, ed., Documentary (London: Whitechapel Gallery, 2013) 80-81.

[8] Martha Rosler, 『In, Around, and Afterthoughts (On Documentary Photography)』 (1981), in Decoys and Disruptions: Selected Writings, 1975-2001 (London: MIT Press, 2004) 151-206.

[9]由 Gene Lasko 執導,是一部結合訪談史料與演員重新詮釋的史密斯紀錄片。《攝影真困難》這個奇怪的片名,出自史密斯本人曾開設過的大學攝影課程名稱,是對坊間各種「攝影真簡單」(photography made easy)入門指南書的反向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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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短暫的一生中奧斯汀留下了包括《傲慢與偏見》在內的六部偉大的小說。誠如英國作家司各特所說,奧斯汀在描寫人們的日常生活、內心感情以及許多錯綜複雜的瑣事方面,確實才華過人,「她有神來之筆,能將司空見慣之事與人變得妙趣橫生。」今天是她的誕辰,讓我們一起來讀《耶路撒冷三千年》的作者西蒙·蒙蒂菲奧裡為她所作的小傳,以資紀念吧。
  • 科學網—辯題 人是否有表達偏見的自由
    而「我的媽媽世上最好」,生活中人們使用這句話時往往是文學的加工而非真的將其奉為真理,大家只是出於對母親的愛而如此表達,不會真的覺得自己的母親完美無暇。若你真的認為自己的母親比世界上所有的母親做得都好,那自然是偏見。
  • 布魯斯皇后:貝西·史密斯
    爵士樂和藍調歌手貝西·史密斯那有力的、深情的嗓音為她贏得了無數歌迷的喜愛,並為她贏得了「布魯斯皇后」的稱號。貝西·史密斯是誰?但隨著吉和她的關係變得緊張起來,他把兒子當作討價還價的籌碼,最終綁架了他,並指責史密斯是個粗心、無能的母親。法院的一項裁決首先將監護權判給了史密斯的妹妹維奧拉,後來又判給了小傑克的生父,後者忽視了這個男孩,有時甚至忘了餵他。貝西·史密斯歌曲
  • 史密斯英特康獲得通用原子能公司為空對空雷達系統開發多功能射頻...
    史密斯英特康(Smiths Interconnect)獲得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波威市航空系統公司通用原子能公司(General Atomics)的合同,為空對空雷達系統開發多功能射頻微波組件。
  • 心理學:人們為什麼無法消除偏見?因為它是態度的一部分
    究其根本是認知偏見,使得人們無法客觀至少無法完全客觀的評價一個人。因此,人們是無法消除偏見的。本文偏見指的是非顯著意義,通常大家理解的偏見指的是顯著意義上的偏見。態度與偏見當事物與你產生聯繫的時候,你就會產生一個態度。就如同正在閱讀文章的你來說,你看到了這篇文章,因此與之建立聯繫,進而產生態度。人們只會對與自己相聯繫的事物產生態度,這裡的聯繫指的是廣義上的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