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賦予了人言論自由的權利,讓我們可以自由地表達自己的觀點。但是,是否所有觀點都能在任何場合被隨意表達?如果是某種帶有強烈個人色彩的偏見,是否也能夠自由地表達呢?本期由蘇州大學與北京交通大學對人是否有表達偏見的自由進行辯論,且看他們見仁見智。
8月28日辯論專版中刊登的「人類能否掌控技術的發展」的辯題投票中,正方中國科學院大學支持率為25%,反方浙江大學支持率為75%。
正方
蘇州大學
綜述
偏見,是指基於部分或錯誤信息而形成的認知,它普遍存在於日常生活中。舊時的人們認為黑人低人一等是典型的偏見,因為過去社會思想未啟蒙、人權難以保障,社會上形成了諸多令人反感的偏見,於是偏見被許多人誤解為純粹的貶義詞。但事實上,任何看似理性的觀點,都可能因為形成觀點所用的信息不完備而成為偏見,比如認為對少數裔權益充分保護是一件好事,但結果可能造成對多數群體的不公平;認為全球化能促進經濟進步,但有些國家可能把全球化當作賺取貿易差額的工具。正是基於類似的反思,人們發現,由於人能獲取的信息有限,對客觀世界的認知具有局限性,無論一個觀點被接受的程度有多高,或多或少都帶有偏見的色彩。
也因此,人們會因為觀點中偏見的成分而遭到他人道德的批判,被認為觀點不全然客觀,需要為自己的言論負責、道歉,甚至人格會遭受攻擊。但事實上,人有沒有表達偏見的自由,無法論證,因為面對道德批判時,有人選擇堅持表達偏見,有人選擇沉默、不再說話,因人而異。所以論證的關鍵在於價值的選擇,如果認為人應該有表達偏見的自由,則不應該對表達偏見的人進行道德的批判,要讓其暢所欲言;相反,認為人不應該有表達偏見的自由,則要進行道德的批判,對表達偏見的人施以懲罰,限制其表達的自由。我方認為,不應該對表達偏見的人進行道德批判,如此反而會激化矛盾,讓偏見更穩固。
首先,對被批判者而言,他們更容易滋生反抗的情緒,讓偏見更穩固。
被認定為表達偏見的人,會因為害怕被批判,而將偏見藏在心中,偏見本身並沒有消失,只是極少表達。因為偏見無處訴說,於是導致他們內心對這種道德壓力感到不滿,產生憤怒的情緒,堅定地站在批判者的對立面,加深自己的偏見。比如有人對具有男權思想的男性進行曝光和道德批判後,部分男性選擇沉默,但內心覺得對方利用道德強迫自己,心中更加憤怒,更堅定地保留男權思想。這額外滋生的對立情緒,就會讓偏見更為穩固。
其次,對道德批判者而言,其抱有的觀點難免也有偏見的成分,當其將自己認定為客觀並譴責他人時,更容易加深偏見。
當一個人認為自己是客觀的,而他人是在表達偏見時,更傾向於尋找他人觀點中偏見的部分,當自己的觀點和他人的觀點有不同,傾向於認定他人是錯的,自己是對的。這就導致更難自省自己觀點中的偏見成分,並且因為對方害怕道德批判而沉默不語,更加不會懷疑自己,偏見的認知更穩固。在西方國家一旦形成「政治正確」,違背政治正確的話會遭到普遍的批評,很少有人會自省「政治正確」存在的問題,也因為沒有人敢說違背「政治正確」的話,「政治正確」才愈演愈烈,這是偏見加深的體現。
但倘若沒有道德的批判,雙方都可以暢所欲言,減少了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的壓迫,雙方更容易就事論事。既減少了其中的反抗、對立情緒以及加深偏見的情況;也不會因為自己處在批判的位置,而加深自己的偏見。讓偏見在自由的交鋒中表達清楚,是解決偏見、認知客觀世界的第一步,相較之下,這種狀態更為可取。倘若堅持人不應該有表達偏見的自由,被批判者的情緒不斷積壓,而批判者也不斷固化自我認知,最終矛盾激化,會讓言論市場再一次趨向極端。
綜上所述,限制表達偏見的自由,只會帶來更為嚴重的副作用,所以人有表達偏見的自由。
答反方問
1.對方辯友既然說通過不完備信息得出的觀點就是偏見,那麼看來對方辯友覺得偏見不需要具有「非理性」和「負面判斷」兩個要素。那麼請問,這樣兩個不是完全調查得出的觀點,「辯論有利於思辨思維培養」和「我的媽媽世上最好」是不是對辯論和母親的偏見呢?
楊肸霖:是的。需要明確的是,我們對於偏見的定義,來源於社會心理學的研究,其強調的是信息的不完整甚至是錯誤,與理性與否無關,更與是否為負面評價無關。
對方從生活中總結出對於偏見的理解,反而是不夠全面和客觀的,這其實是對「偏見」本身的偏見。
對方說偏見一定非理性,事實上甚至很多種族主義者能夠給出詳實的研究調查,無比理性與客觀,但這難道就不是偏見了嗎?同樣的,對方說偏見一定是負面評價,而許多粉絲對自家偶像的片面吹捧也被稱為「吹捧式偏見」,由此,正面的評價也可以是偏見。
回到您方的問題本身,「辯論有利於培養思維」,我無法告訴你這是不是一個偏見,因為需要經過考究和論證,也許是,也許不是。
而「我的媽媽世上最好」,生活中人們使用這句話時往往是文學的加工而非真的將其奉為真理,大家只是出於對母親的愛而如此表達,不會真的覺得自己的母親完美無暇。若你真的認為自己的母親比世界上所有的母親做得都好,那自然是偏見。
2.對方辯友似乎認為偏見表達的不自由,全部是通過社會批判來限制的,那麼如果男權主義者因為同情心和同理心產生了自我約束,開始理解女性平權的意義,這時候還會產生您方所說的偏見固化的後果嗎?
彭麗瑾:我們動用了同情心時,往往是天然地將對方置於弱勢地位,單純地基於情感而非依據事實。當我們對女性動用了同情心的原因是因為天然地認為女不如男從而憐惜她時,這樣的同情心和同理心何嘗不是一種偏見呢?用偏見約束偏見能夠帶來真正的思想和解嗎?
沒有表達偏見的自由其本質是人們表達偏見的「選擇」被道德譴責所阻礙。所以這道辯題是在討論,對偏見的道德批判到底有無必要,我們是應該用道德甚至政治正確來壓迫偏見者的表達,還是更應該給偏見以表達自由,讓不同的觀點,哪怕是偏見在沒有道德高低的環境下進行理性討論,這是核心分歧。
3.對方辯友的立場下,道德批判者和偏見持有者的立場都可以是錯誤的偏見,所以偏見的表達不能被限制自由。但是對於那些諸如種族主義、人種歧視這種會造成嚴重後果的深水區偏見,您方真的覺得對它們的禁止和批判是有問題的,是能催生其他的偏見嗎?
楊肸霖:即便是您方說的如此嚴重的偏見(純粹的謾罵與髒話除外,無論是否帶偏見,都屬語言流氓),我方也認為不應該阻止其表達。原因在阻止表達不能消除偏見,甚至會加深偏見者的反抗與不滿情緒。
在美國那個種族平等最政治正確的年代,沒有人敢公開表達歧視性的言論,但看似一片祥和之下,他們依然用行動來表現自己的歧視與不滿,公司高管解僱黑人員工時甚至會大義凜然稱其工作能力欠佳,以此包裝自己的「歧視」。在那樣的社會裡,偏見的表達確實少了,可偏見從未消失,甚至由於受到壓迫,這些白人對黑人的不滿只會越積越深,形成更大的矛盾。所以即便是您方諱莫如深的「深水區」偏見,我方也認為沒有必要用道德壓迫他們,不讓他們表達,而應該交流、碰撞、說服。壓迫不能解決問題,溝通才可以,而不給他們表達的自由,只會讓矛盾不斷放大。
結論
人生有涯而信息無涯,我們難以做到全知全能,所以持有的觀點往往也存在偏見的成分。對佔領觀點高地的道德批判者而言,他們看似並沒有違背自身的良知,行正義之事,但他們將相異思想定義為偏見從而拒絕溝通並對他方進行打壓時,他們也放棄了思想的碰撞,只會固執己見並不斷加深自己的偏見。
當我們剝奪其他人表達偏見的權利時,他們也因為缺乏交流而停滯不前,同時,被打上「偏見」標籤的他們既無法被認可,又無法自由表達,不滿情緒不斷積累,積壓的情緒和固化的主流觀點再一次碰撞,只會引起更大的負面效應。
所以,無論是偏見還是正確的意見,都應該讓它們自由表達,道德譴責只能阻礙人們的交流,毫無意義。摒棄道德譴責,給予表達自由,才是我們應該做的。
(綜述由孔鋮航撰寫,結論由張盈穎、彭麗瑾撰寫)
反方
北京交通大學
綜述
說到偏見表達的自由時,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出發點,但之所以會有觀念的衝突,其實有時候是因為對偏見這個詞的認知不同。所以想要開始今天的討論,我們首先要確定什麼是我們普遍認同的「偏見」。
偏見不同於意見。偏見的誕生就帶有非理性的色彩。而光具有「非理性」這個特點,也不一定是偏見。就像微博上飯圈女孩對自己愛豆大段大段的讚美,並不會站在理性的基點上,但為什麼我們並不覺得這是偏見呢?因為它是正面的,傳遞喜愛與熱忱,所以沒人會把偏愛當作偏見。但當這種非理性的行為是帶著負面的判斷時,就完全不同,例如人身攻擊、地域歧視、惡意拉踩等,而這些被普遍認為是偏見的原因,是因為偏見的第二條屬性,負面性。
我們首先明確了什麼是我們討論的偏見,那當這種非理性的負面觀點表達出來時,會造成什麼後果呢?
可能大家都感受得到,負面情緒比正面情緒的感染性大得多。比如,人們可能不會關注一種特效藥的成功上市,卻能被核輻射的謠言煽動得洗劫碘鹽貨架。
這是因為像憤怒和恐慌這種負面情緒本來就更容易感染人,也更容易在人群中傳播,再加上非理性、強感性的加持,這些負面觀點會具有更強的煽動性。尤其是在這個零距離溝通的網際網路時代,相同意見的人太容易聚集,持有相同偏見的人亦然,不僅如此,去中心化的網絡信息模式,讓每個人都成為了一個傳播中心,觀點的傳播範圍也不再有邊界。
網絡時代裡,沒有人是自全的孤島,一言一行都在改變世界。這時候的觀點表達不再是簡單的個體行為,而往往是群體的一次次煽動、傳播與擴張。
一次偏見的表達,可能表達者以為只是一顆火星,但卻會真實地影響很多人,逐漸形成一個火球、一片火海。
而當偏見從個人偏見進化成為群體化偏見的時候,它的影響力就大了起來,隨之而來的是危害也越來越難以遏制。誠然偏見有深淺之分,淺水區偏見可能針對群體較小,攻擊性也較弱;深水區偏見涉及群體廣,對立性強。但偏見不論深淺,都能帶來危害與傷害——大到種族主義性別歧視,可劍指全人類的和平與公平;小到對一個明星的吐槽,也能助推成刻板印象乃至網絡暴力毀人一生。
星火匯集,終將燎原。
可能會有人說,這些傷害和危害不能歸罪於表達者,你可以加強監督,完善教育,但最不能做的就是限制表達的自由。
然而我相信,你我對觀點的表達,哪怕是對偏見的表達,都並非出於惡意,很多時候只是止步於淺水區,只是一腔不吐不快的氣而已。當我們知曉了自己表達的影響力時,只需要再加一點點換位思考,我們就會懂得自己的偏見表達會對別人造成怎樣的傷害,每一個人的人生,不免會經歷表達偏見,也經歷被偏見傷害。這些時候,無需外在的壓力和限制,我們內心的道德觀會讓我們自省和自我約束;換句話說,是我們人性中的同情和同理心,告訴了我們自己,我們沒有表達偏見的自由。
而對於深水區偏見的自由,我想就更不必解釋了,因為我們都知道,有限制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不信大可設想一下,歧視觀念和反動言論這種偏見都不被禁止、肆意橫行的一個世界,那裡將會衍生出多少的壓迫和不自由?這時候,正是對真正自由的尊重,告訴了我們,我們沒有表達偏見的自由。
自由二字,立身於人性與道德,受護於規範與限制,我們願人人得以平權,也願無人身中毒箭,願世界無偏見表達的自由,得成一個公平而美好的世界。
答正方問
1.你們認為兼具了非理性和負面性的是偏見,但理性和非理性的判斷標準是什麼?世界上是否存在純粹的理性?即便認定意見需要部分理性,那是不是理性少一分,非理性就多一分,偏見就更多一分。在這樣的世界裡,如果沒有表達偏見的自由,人們是不是只能表達積極的觀點,不能進行任何批判?
王天樂:正如您方所說,所謂「理性」的判斷標準是定量的而非定性的。理性多一分,非理性就少一分,偏見就更少一分。人們仍可自由地表達積極或負面的觀點,請您方不要混淆「負面的觀點」和「偏見」兩個概念。
同樣地,「批判」和「偏見」也是毫不相干的兩回事,偏見不是少數派觀點。康德的「三大批判」不是由偏見寫成的,魯迅的嬉笑怒罵、剖根揭骨之文章不是以偏見為基礎的。所謂批判,不是隨意地說三道四,而是提出比當前觀點更先進的觀點,因此批判者反而必須要比被批判者更理性、更負責,有更深入地了解和取證。
當您持有一個可能正確的偏見時,不要急於表達,而應先去深入理性思考、廣泛調研,當您認為您的觀點已經有理有據,偏見便不再是偏見了。而到那時再表達出來,即便是負面的、是非主流的、是少數的、與世相違的、逆四海之權威的、反九天之常道的,那也是辛辣之批判、燎原之微光,是向真理邁出的堅實且勇敢的一步,而非對其不負責任的褻瀆。
2.不表達不會消除偏見,即便沒有明面上的衝突對立,但是被主流觀點壓迫甚至被道德批判的「偏見者」在不滿情緒的積壓後爆發的危害是否會比你方擔心的直接表達更為嚴重?
劉凱旋:首先您方沒有論證表達偏見受到限制真的會讓表達者內心積壓伺機爆發,為什麼不能自省偏見本身,從而引向「忍耐、理解和寬容」?您方只關注偏見的表達者,那偏見的表達是否同樣會讓承受者內心不平伺機爆發呢?9·11事件後,全美掀起對阿拉伯人的偏見狂潮,我方並沒有看到您方所說,偏見表達出來之後可以更好地化解矛盾,看到的卻是阿拉伯裔美國人都因為這種偏見在一周之內發起了200多起動亂。
所以,表達偏見的限制可以通過教育去召回內心的理解,但偏見肆意表達給承受者帶來的內心仇恨卻是無法彌合甚至會引發更大衝突的。
3.人沒有表達偏見的自由,於是當下主流觀點在人們心中便不可能是偏見。若某些看似共識實則是偏見的表達,在那個社會裡愈發穩固而再無人批判,是好事還是壞事?
劉凱旋:對方辯手首先是單純認為偏見就是指偏頗的意見,按照您方的觀點,母親是世界上最愛孩子的人是否是對母親的偏見呢?顯然不是,偏見是沒有理性的負向情緒,也因此不可能成為主流價值觀,比如女性就應該做家務,是偏見讓我們基於刻板印象簡化了認知,反而不反思。
其次,當今時代是網際網路創造的零距離時代,人們的意見多元化也常有分歧,但我們不用依靠偏見推動社會進步,合理範圍內理性的意見批判即可。反觀當今,人們肆無忌憚地去發言和聲討,種族、性別、城鄉歧視、對肥胖者的歧視等等,皆為偏見惡意滋生的後果,所以我方倡導應該去限制偏見的表達自由。
結論
在本次辯論中,個人認為,造成所有分歧的原因是我們的觀點立足的世界觀並不相同。
對方辯友的世界觀下,言論世界是對錯不可判的情境,不同觀點持有者不斷相互攻詰,且都自詡正確。如此一來,對方辯友眼裡的世界無處不偏見,理所當然導致偏見不可消彌,也不能禁止。
但真實的言論世界不是一片混亂、對錯難辯,而是存在普世認同的真理和謬誤。我方一直相信,雖然確實存在著灰色的爭議區,但理性和道德兩把尺子,會幫助我們丈量出觀點的黑白曲直,所以我們能作出判斷某種觀點是否為偏見。而這種基於理性和道德的判斷,讓我們擁有淨化言論世界的基準——大是大非有規則約束,小是小非由自我約束。
這些約束,不是對自由的限制,而是對自由的保障。它們的出現,正因為我們渴望著歧視惡意更少一點,渴望著我們想要的自由。
我們理解對方辯友,在這個表達零距離的時代,作為三觀並沒有完全固定下來的青年,我們確實太容易受他人的影響,我們的價值判斷,有時候容易搖擺不定,可能會對善惡對錯有混淆。但我們有著對真善美的期待,我們也相信,我們能讓世界更美好平等自由,所以我們要去用行動改變,所以我們不該給偏見表達以自由。而正是這種充滿熱忱的堅信和行動,會讓我們成為一代更好的人,會讓這個社會的未來更美好可期。
(綜述由董澤、朱淇惠撰寫,結論由董澤撰寫)
《中國科學報》 (2019-10-16 第8版 校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