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世記》二十二章:此後忽一日,上帝決定考驗亞伯拉罕。亞伯拉罕!上帝說,帶上你的兒子,你心愛的獨生子以撒,去到摩利亞,將他做全燔祭獻給我!
亞伯拉罕一生坎坷,在天父手裡屢遭磨難。最後一次,當「考驗」(nasah)化作聖言,喚著他的名字,hinneni,在這兒呢!他沒有猶豫。他明白,此時此刻,若非絕對服從考驗者的命令,便不足以證成耶和華的先知,不能無愧於子民聖祖之稱號。
可是,如果說先知受苦乃神的考驗,關乎人神關係的日常維護(詳見《信與忘:約伯福音及其他》,馮象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版),那就迴避不了經師論辯的一個老問題:造物主無所不知,何須考驗他的先知?不是嗎,人心裡在想什麼,遇事會如何表現,都一清二楚擺在他眼前,只要他願意(參約2:25):人算什麼,至高者這般抬舉(伯7:17-18)——
這麼放心不下,所以揆諸聖史,上帝一而再、再而三地考驗先知,似乎只有兩種可能:其一,那不是動真格,絕非不放心怕看錯人,而是創世宏圖的設計;目的在樹楷模,讓子民受教育。不過,成效未見得理想,時間久了,容易變成走形式:受考驗的無須承擔大的風險,只消表態積極教條正確,便可充當好人。結果非但無助於教化百姓,反而獎勵了偽善,每每被惡人利用,敗壞以色列的風氣—這一點國人是最有體會的。故天父將親選賜福的「信約之友」召來審察(賽42:19),應該不是做做樣子。
其二,既然如此,為使考驗成立而落實風險責任、壓抑投機,上帝會不會暫且放棄全知,轉過臉去,背對未來?我以為是合理的推斷。
這樣,直至亞伯拉罕把獻祭用的木柴叫以撒背了,父子倆一步步爬上小山,壘起祭壇,白髮翁捆了愛兒「放上柴堆,然後取尖刀在手,舉起」—要到這最後的、令丹麥哲人齊克果(Søren Kierkegaard, 1813-1855)顫抖的關頭,至高者才能確定,聖祖是否百分之百地敬畏,「連自己的獨生子也不顧惜」(創22:12)。換言之,這是耶和華為擢立先知,主動減損大能,出空了神格,故而「縛子」(`aqedah)於人神雙方都是一場真正的考驗。因為結局怎樣,可否證成,人子固然無法預料,天父自己亦是沒把握的。
那麼,萬軍之主為何冒此大險,放棄預定,將自己崇高的威望寄於亞伯拉罕,一個默默無聞、來自東方大河下遊「日出之地」('ur,創11:28)的老牧主?
原來,聖言在挪亞之世出了意外:耶和華因完人子孫築巴別塔揚名,攪亂了他們的語言。沒想到,扭了舌頭「一個聽不懂一個」(創11:7),子民的信仰就蛻變了。隨著部族相爭,諸神蜂起,漸漸地,造天地的那一位反倒被人遺忘了;一部聖史,滿是人子對神的誤讀、抗拒(薩拉馬哥[Jose Saramago]:《該隱》[Cain],Margaret Costa英譯,Mariner Books, 2012,頁78)。上帝在自己開創的世界上竟成了一個貧窶的聖者,幾無立足之地。所以,挪亞死後,救主揀選先知,認其忠信為義(創15:6),實際是發動他的「絕地反擊」:他決意推倒一切偶像,恢復巴別塔之前的人神秩序。
離開你的故土、你的族人和你父親的家,聖祖七十五歲上,忽聽得聖言召喚(創12:1以下)。他二話不說,率妻子莎拉、侄兒羅得並平日「積攢的財物和得來的靈魂」(nephesh,婉稱奴隸),起身上路。進入迦南,迤邐行至石肩(shekem),來到那株神聖的摩利橡樹下面,耶和華倏然顯現,道:
這片地,我將來賜給你的子實!莎拉「不育,膝下無子」(創11:30);丈夫蒙召承恩那年,她已六旬掛五,過了育齡。也是命途不順,千辛萬苦走到迦南,那「流淌著奶與蜜」的福地便鬧了旱災,一家人斷了糧,只好南下埃及逃荒。臨入炎炎(ham)子孫之國,聖祖突然誇她一句:妻啊,你長得漂亮!還沒回過神來,丈夫的一番叮囑,如一把利劍,刺穿了她的靈(創12:12-13,參路2:35):
埃及人見了,保準會說:瞧他的老婆!然後把我殺了,將你留下。所以求求你,就說你是我妹妹。這樣,他們便會為了你的緣故而好好待我,你就救了我的命了!古代拉比解經,常說聖祖夫人不僅貌美,更神奇的是她青春永駐,上了年紀還容顏姣好,一頭烏髮,姑娘家的身材—所以寄居在尼羅河畔才會「招人矚目」,竟至於被法老納入後宮。她跟在丈夫身後,不認識的人見了,只道是老牧主帶了個丫鬟:現在倆人以兄妹相稱,是否有點勉強?
然而莎拉聽得明白,「漂亮」云云,是要她扮妹子,嫁人!為什麼?是當家的厭棄她荒胎不育,不配耶和華恩許的子孫繁盛,「成一大民族」?興許他早有謀劃,準備收侄兒為養子,家業由羅得繼承?(伯特[Robert Burt],《旋風中》[In the Whirlwind: God and Humanity in Conflict],哈佛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頁62)想到這兒,心就碎了。及笄過門,入他的帳幕,服事他五十個冬夏了。可自從蒙召他就變了個人,成天念叨著土地呀子實—神恩怎會是這個樣子,把我當了棄婦?
莎拉不懂神恩的奧秘。事實上,她一進後宮,救主便降下瘟病(nega`im,本義打擊,創12:17注),用美人的不育折磨王后嬪妃,迫使法老把棄婦交還她的合法丈夫。只是,神的公義仿佛跛了一條腿,追趕人的危難,往往要慢好幾步。遇上後宮染恙,封了子宮,大概沒有仨月半載,太醫跟術士是診斷不了的。其間莎拉忍受的痛楚和驚懼,經書皆略去了;只記錄了法老如何厚待亞伯拉罕,及發現真相後,對懦夫嫁妻、欺君罔法的申斥。而苦命的新妃,她連一句話一聲嘆息也未能留存聖史。
公道聖祖避災,不仁不勇,種種後果卻是他料想不到的。比如法老賞了他「許多牛羊駝驢和奴婢」,這份產業無論作何解釋,拿著總不甚光榮。其次,大群牲畜趕回迦南,原先的草場就嫌小了,叔侄兩家的僕人因放牧的事鬧矛盾,時而爭吵。終於至親分道,羅得往東,下約旦河谷,把帳篷安在了「冒犯耶和華的罪人」即所多瑪人近旁(創13:12)。但最讓亞伯拉罕負疚的,還是第三,謊稱兄妹,欠了老妻一個公道(mishpat)。而虧欠莎拉,實則是虧負救她出後宮的那一位—「妻啊,你長得漂亮」,人得了恩典還那樣盤算,不是試探(nasah)上帝,是什麼?
「你的家業,該由你親生兒子傳承」,耶和華藉一異象(mahazeh),啟示了先知(創15:4)。親生?先知不解,找誰生去?莎拉荒胎,連埃及人都知道,我哪來的後裔數不勝數,「多如天星海沙」(創15:5, 22:17)?莫非聖言裡藏著玄機?那就信吧,信了,才有盼頭!
於是備辦祭品,三歲牛羊加上斑鳩雛鴿,一一擺好,按上帝的吩咐。紅日西斜時分,猝然一陣黑沉沉的恐懼壓來,耳邊又響起了隆隆話音:記住,你的子實將來要流落異鄉,要受四百年的奴役和欺凌(創15:13)!可是主啊,那繼受神恩的,憑什麼遭此大禍?腳下這片地,迦南,不正是你一再應許的家園?
然而,人都說迦南背著挪亞的詛咒:那個瞅見父親裸相的炎炎的幼子,命中注定,要給哥哥(讀作異族)做「奴隸的奴隸」(創9:25)。這十世祖氣頭上發的狠話,怎會搬來應驗在領受福地的子民身上—難道,亞伯拉罕不寒而慄,這也是我的過錯?
有道是「父吃葡萄酸,酸壞兒的牙」(耶31:29,結18:2);子承父罪,是完人老祖立下的規矩。
想想也是。只要法老的棄妃在人前還抬不起頭,還得拿一千塊銀子「遮眼」,還在等丈夫還她清白(創20:16),那丈夫據以稱義的忠信('emeth)就不可能被最後認定。即便莎拉說了,懷不上孩子是耶和華的旨意,並親手把貼身婢女夏甲交到他懷裡,請他收房,求借胎得子—即使走出埃及十年過去,聖祖依然害怕老妻的這句話:你我之間,願耶和華主持公道(創16:5)!
直到那天,陪伴天父上到俯瞰所多瑪的山頂,向至聖者發問,他才履行了先知的職責,替無辜生靈也替罪人,祈求公道(創18:22以下):主啊,你真的要把義人和罪人一同消滅嗎?假如城裡有五十個義人,你還毀滅它嗎?
耶和華不以為忤:如果能找到五十個義人,不,只要有四十個、三十個、二十個,十個—「為這十個,我也不毀滅」。居然允許聖祖「討價還價」,一次次抬高動聖怒的門檻。誠然,先知不知,那邪惡之城的命數已定;彤雲破曉,被天使攥著手帶出「大覆亡」的,僅有羅得一家四口(創19:15以下)。
他心中的懊悔—求公道,少說了一個「假如」:假如有義人四口—如何從自責到絕望,又怎樣為罹難的眾生哀哭,聖書不載。但次日他早早起來,趕回山上,望見「河谷裡濃煙滾滾,仿佛一扇巨大的窯爐」,一定以為侄兒也葬身火海了(伯特[Robert Burt],《旋風中》[In the Whirlwind: God and Humanity in Conflict],哈佛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頁75)。
歡笑也許是傷心過度的緣故,客居基拉耳(今巴勒斯坦南部加沙附近)時,聖祖再度謊稱兄妹,嫁妻受財,把莎拉送進了「我父王」('abimelek)的後宮。他這麼做,竟是在夏甲給他生了兒子,在上帝賜名立約、全家行了割禮之後。而不久前耶和華來訪,在橡樹下顯現,還親口允諾,預言三遍:生命有期,明年莎拉必生一個兒子,承恩歡笑(創17:21, 18:10, 14)。
救主怎麼辦?為保住「承恩歡笑」的計劃,他當晚託夢於國王,警告後者新妃是有夫之婦,不可親近。不意那做丈夫的進宮聽罪,辯解的理由卻是:在下的顧慮,是怕貴國百姓不敬畏上帝,為圖謀賤內,把我害了(創20:11)。
全能者聽了作何感想,不可考了。但巴別塔以降,萬族分櫱,山川城邑,各有神祇。基拉爾一如迦南、埃及、兩河流域,「不敬畏上帝」由來已久了。再說國有國法,光天化日之下,誰敢劫殺客旅,搶奪婦孺?當初法老之歸還聖祖夫人,便是承認誤娶人妻的不法,視后妃被鎖了子宮為不法婚姻招致的神明制裁。這道理,我父王后來又碰上一回夫妻扮兄妹的「亂子」,對肇事者(以撒)講得直白:倘若臣民有誰把夫人睡了,寡人豈不背上大罪(創26:10)!這罪,在眾神眼裡,跟在耶和華面前,是一樣的。故此,推說當地人異教徒「不敬畏」,是掩飾不了說謊者自己的怯懦的。
換一角度設身處地,本著寒柳堂所謂「了解之同情」(mitf¨¹hlen und verstehen),也可以說,那是先知目睹了所多瑪覆亡的慘狀,於絕望中行事違忤了誡命。而天父既已指定莎拉懷孕生子的日期(創21:2),就不得不出手施救,以挽回敗局,變棄妃為人母。
上帝給我造歡笑(zehoq `asah li)!莎拉生以撒(yizhaq,「他[上帝]笑」)那年,亞伯拉罕已壽登期頤(創21:5-6)。之前,當割包皮刻永約之日,聖祖尚無法想像:我這百歲老頭還能得子?莎拉都九十了,還會生育?他跪倒在地,忍不住笑出了聲(創17:17)。帳篷門口,莎拉聽到三位訪客即上帝和天使預言,心裡也覺得好笑。因她早已停了「婦道」('orah kannashim),絕經多年,「我主公也老了,這喜從何來」?而如今,耶和華果然沒有做不成的事(創18:9以下):「童貞女」養了個兒子!
猶太傳統,童貞(bethulim),可指天癸未至、不及育齡的女性,無論同男人「相認交媾」與否。故七七之歲,月事止息,也有稱童貞的,「由婦道重返童貞」。如此,莎拉懷子絕對是神跡,用一世紀哲人菲羅(Philo of Alexandria)的話說,「是主生了以撒」、「造的歡笑」(維爾麥希[Geza Vermes]:《猶太人耶穌》[Jesus the Jew: A Historian¡¯s Reading of the Gospels],Fortress Press, 1981,頁218-220)。
然而兩年過後,這「歡笑之子」斷奶那天—古俗,女孩十八個月、男孩三十個月斷奶—卻是夏甲母子的悲泣之日。上帝為何要聖祖依從夫人,趕走年輕的寵妾並以實瑪利,那從小帶在身邊、行了割禮、業已年滿十六的長子?莎拉說是要防備「婢女的小子」將來分正房嗣子的家產(創21:10),其實是不放心丈夫,她的曾兩次棄妻保命的「主公」('adoni)。這夏娃女兒的苦處,天父全看在眼裡,遂親自還她的公道,「生命有期,期滿我一定回來」(創18:14)。
從此,帳篷裡只剩下以撒承歡,為老牧主的「心愛的獨生子」,為人神雙方的考驗。
雙方於是,才有了縛子,以及上帝的初次言「愛」('ahab)—愛子以撒,其時已長成了少年(na`ar,「孩兒」,創22:5, 12)。當神的忠僕與摯友綁了莎拉受造於神的「歡笑」,獻上祭壇,造物主平生頭一趟感受了愛的刺痛。是的,聖祖縛子,本質上是出空了大能大智慧的耶和華,加於自己的一道束縛。
但那考驗既是雙方的,便唯有託付於忠信者方能奏效。那些不信的、偽善的或投機的若是曉得,如以撒上山時聽說,「那做全燔祭的羔羊,上帝會親自預備」(創22:8);若是受考驗的也都有預備,把獻祭當作揚名的機會,例如某種形式的「掛職鍛鍊」,考驗就失敗了。須知,愛上帝乃敬畏上帝;日常的認認真真的「愛耶和華你的上帝」,為之「獨生子也不顧惜」,是極危險而無勝算的。蓋勝出者沒有預定,哪怕「以你的全心、全靈、全力」(申6:5),忠信者也要時刻準備著失敗、受苦和犧牲,包括在最後關頭毅然舉起尖刀,而絕不期待有天使飛下雲端,高喊「住手」。
為什麼,天使把同一句聖言,「為了我,你連自己的獨生子也沒顧惜」,向舉刀的傳達兩遍(創22:12, 16)?是重申永生者的慈恩,允諾子民蕃衍,「佔領仇敵的城門」?還是褒揚忠僕的絕對服從,堪當先知?這兒,關鍵詞是「為了我」(mimmenni,從我、對我),即為了上帝,亞伯拉罕「壯舉」的唯一受益者(創22:12);因先知在縛子舉刀戰勝考驗的同時,助在天的考驗者過了考驗。
因為,只有忠信者甘願失敗並勇於犧牲,「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那考驗者的宏圖才有實現的可能。反之,考驗若只是預先設計安排的一套程序、一組指標,有獎懲有回報的一次「鍛鍊」,如今世所見,那麼用不了幾番考驗,不信的便學會了應付那至可信靠的一位。到頭來,真先知反不如假冒先知的偽善者、投機家善於操弄程序,滿足指標而獲取回報。
同理,人再虔誠,篤信拯救,耶和華也不會保證,凡受考驗的「必留出路」,而只能教他們學會忍耐,約伯般的堅忍(雅5:11,參林前10:13)。因為,正如上文指出,留好出路的考驗,極易墮入教條,搞成一個人人唱讚歌、競相表忠心的場面儀式;日久,未免滋長了拉幫結派整人捧人的今世之頑疾—腐敗。
這麼看,上帝的考驗實為一悖論,因為對於考驗的雙方,神與先知,都是不可行、無意義的:上帝不可試探,乃聖法的基本原則(出17:2,申6:16,太4:7);而忠信者、真先知每日在替眾人受苦、祈福、奉獻一切,當是無須另設考驗的(賽53:5):
不,他是因我們忤逆才被刺穿,所以考驗之於子民,一如外族,縱然有驚無險如聖祖縛子,也往往得不償失。因為,很自然地,人們看到那考驗帶來的苦痛,會質疑永生者的神格,甚而指其裁判不公、冤屈正義(伯8:3)。
試想,那捆了放上柴堆的愛子,面對父親手裡的尖刀,心裡何等的惶恐!考驗結束,「亞伯拉罕下山與僕人會合,一起返回誓約井」(be'er sheba`,在南地往埃及途中,創21:14注)。聖書竟不提以撒。經師註疏,解作少年深受刺激,拒絕隨父親下山。一鬆綁,站起來,他就一頭鑽進灌木,活像一匹掙脫羅網的羚羊,消失在暮色裡了。細心的讀者或許會問,聖祖到家,可曾或者如何向夫人解釋?但是,帳篷裡一片死寂,拉比說。莎拉低著頭,一言不發,既不問愛子在哪,也不答丈夫的話。她不要人安慰,沉默著,如一尊石人,整整二十二年。聖言不忍,皆省略了,只道:
莎拉享壽一百二十七歲,逝世於迦南四城子(qiryath 'arba`),現名希伯倫。亞伯拉罕回來(yabo',或作進來)為她舉哀,悲慟不已(創23:1-2)。二〇一五年一月於鐵盆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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