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段說一下安史之亂中真正為國捐軀可歌可泣的顏氏兄弟。
安祿山造反,一路上也確實殺了一些人,譬如太原不明就裡而出迎的楊光翽,就被安祿山殺了,原因是他依附楊國忠。好歹也可以把他算做一個烈士,但和顏氏一家的忠烈相比,這樣的烈士便打了折扣。
時任平原太守的大書法家顏真卿,發現安祿山有異志,於是早早的便做準備。他以多雨的藉口,命人修築城壕,充實府庫,而且早早的統計到時可以用得上的壯丁人數,以便將來可以招兵買馬。這些行動安祿山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知道他這樣做的意思,但安祿山認為顏真卿不過是一介書生,"百無一用是書生",大概是認為一旦打起來,顏真卿無論如何也不是對手,所以也不加幹預。當然,這也有顏真卿演戲的功勞,他可是把戲做足了,天天和賓客去泛舟飲酒,以示他的"無用",正因為如此,安祿山才會上當。當安祿山起兵謀反的時候,"河北郡縣皆風靡",只有不被安祿山看重的平原太守顏真卿,率領平原和博平兩郡的七千士兵,在黃河渡口一帶抵禦,同時派平原司兵李平從小路去報告給朝廷。玄宗本來正在為河北諸郡的望風而降而感慨:"二十四郡,曾無一人義士邪!"李平到後,報告玄宗在平原那裡還有一個"大"義士帶著七千"小"義士抵抗叛軍,玄宗轉怒為喜,高興地說:"朕不認識顏真卿是什麼樣子,竟如此忠義!"河北正因為有了顏真卿這樣的中流砥柱,所以後來又有許多州郡響應他。不這,安祿山並沒有把重點放在河北,他起初的計劃是直逼長安,河北大部分地區,或者說95.83%(二十四分之二十三)的地方都歸自己統治,那百分之四的彈丸之地無論如何也對他構不成要命的危脅,所以也就沒有認真攻打。想像一下,如果安祿山的大軍真去那裡猛攻,那麼顏真卿的七千人怎麼都不夠用,結果可想而知。
但顏真卿沒有死,死的卻是他的堂兄顏杲卿。當安祿山的叛軍到達藁城的時候,常山太守顏杲卿力不能拒,只好帶著長史袁履謙一起去迎接安祿山。這在安祿山看來,理所當然的就是投降,於是欣然接受,還賞賜給他金魚袋紫衣服,這是高官的象徵,可謂待之"不薄"。但安祿山終究不放心他,雖然仍然讓他擔任常山太守,但是卻把他的子弟都帶走當作人質。回來的路上,顏杲卿指著安祿山賞賜的"金紫"對袁履謙說:"我為什麼要穿這樣的衣服呢?"袁履謙一下子領悟了他的意思,於是兩人暗中謀划起兵討伐安祿山。後來參與謀劃的還有參軍馮虔、真定縣令賈深、藁城縣尉崔安石、常山人翟萬德、內丘縣丞張通幽等人,而顏杲卿還聯絡到了太原尹王承業。這時顏真卿又派來顏杲卿的外甥盧逖與他聯繫,計劃要合力斷絕安祿山的後路。這些,都瞞過了安祿山。
起初事情進行的相當順利。在他們要動手的時候,安祿山派去幽州徵兵的高邈還沒有回來,正是好時機,於是顏杲卿假借安祿山的命令召來另一員安祿山的大將李欽湊,讓他率部到城下接受犒賞。這一天,即十二月丙午(二十一日),天剛黑,李欽湊率部來到常山,顏杲卿如約派人帶著酒食妓樂去慰勞,把一群人灌得大醉,之後就割下李欽湊的頭顱,不動一刀一槍就把這部分軍隊的部將抓住,第二天全部殺掉。顏杲卿遣散了這些兵眾,並繳獲了他的武器,來了一個漂亮的開門紅。不久,高邈從幽州回來,快要到達藁城的時候被顏杲卿派來的馮虔去抓獲了。同一天何千年從東都到達這裡,也同樣被抓。從抓的手法上看,大約兩次是一樣的,都是顏杲卿派人迎接,然後出其不意抓人。抓來的何千年向顏杲卿分析了一下局勢,認為常山郡所召募的士卒都是烏合之眾,無法抵抗叛軍,所以顏杲卿應該深溝高壘,以逸待勞,避免與叛軍直接交鋒,等到朔方人馬來到的時候,再合力進攻,聯合趙魏兩地,割斷叛軍之間的聯繫。何千年據此提議應當聲言李光弼已率領一萬人馬從井陘關出發,同時以恐嚇的手段來警告張獻誠要儘快投降。應該說,安祿山一方的叛徒何千年的辦法確實算是一條奇計,所以顏杲卿聽後大喜,按照他的謀划行事。這條計謀很快顯示出來效果了,張獻誠中計,果然撤退,他所率領的團練兵也都潰敗。這又是一次勝利,於是顏杲卿派人入饒陽城慰勞將士,之後命令崔安石告訴其他州郡說:"大軍已下井陘,朝夕當至,先平河北諸郡。先下者賞,後至者誅!"這個影響可比顏真卿的孤掌難鳴要大多了,也就是這時,河北的州郡大規模響應,有十七郡重歸朝廷,合兵總共有二十多萬。而這時依附安祿山的則只有安祿山的老家範陽,以及盧龍、密雲、漁陽、汲郡和鄴郡等六郡。本來範陽的賈循也有意投降唐,但就在他猶豫不決沒有行動的時候,別將牛潤客聽說了此事,報告給安祿山。安祿山趕忙派親信去召賈循,乘機殺了他,並且將他滅族。不過總體上對唐朝一方來說,形勢有所轉機。
河北的一系列事件牽制了安祿山,無疑也緩解了潼關的壓力,因為安祿山本打算親自率兵攻打潼關的,但河北有變,而且已經變到這個地步了,自己的家若是不保,自己也就危險了。於是安祿山率軍回徵,叛將蔡希德也帶一萬人馬從河內攻向河北。
這時顏杲卿有一個失誤,他派自己的兒子顏泉明與賈深、翟萬德一起到長安,向朝廷進獻李欽湊的頭顱及何千年與高邈等人。這本來是沒什麼毛病,但這時出現了一個小人,把事情搞的亂七八糟。這個小人便是張通幽,他哭求顏杲卿說:"我哥哥張通儒是叛軍將領,請讓我與顏泉明一起入京,以救我全家的性命。"善良的顏杲卿沒有任何戒備心理,受到了他的感動,答應了他的請求。但到了太原,張通幽轉而想依附太原尹王承業,這倒也沒什麼,可是他居然讓王承業扣留了同行的這些人,連顏泉明也一起扣留住了,然後另作表書誇大自己的功勞而貶低顏杲卿,另派使者前去朝廷。糟糕的是,起兵才八天的顏杲卿,還沒有作好必要的防守準備,而叛軍在史思明和蔡希德的帶領之下已經兵臨城下,這時顏杲卿急忙向王承業求援。王承業在竊取了顏杲卿的功勞之後,以一種小人的心理盼望叛軍能夠攻陷常山,所以擁兵不救,可說是喪盡天良。於是瞬間常山成了孤城,儘管顏杲卿率兵晝夜苦戰,以致箭盡糧絕,在初八之天終被叛軍攻陷。在叛軍血腥屠殺了一萬餘人之後,把抓住的顏杲卿、袁履謙等人送往洛陽。就在顏杲卿為常山苦苦守城的同時,王承業的使者已經到了長安,玄宗看了奏表之後非常高興,任命王承業為羽林大將軍,他部下加官進爵的竟達一百多人。顏杲卿則只被封為衛尉卿,而且任命還沒有到達,常山城就已被叛軍攻陷。對比一下,簡直是兩重天--寫到這裡十分的難過,一為顏杲卿,二為顏杲卿,三仍為顏杲卿。他太可憐了,他太忠誠了,他太正直而善良了,然而他卻在地下,而得志的小人卻在天上……
顏杲卿等人被押送到洛陽,安祿山歷數自己提拔顏杲卿的過程,責備他:"我什麼地方有負於你,而你竟然起兵反對我?"事實上安祿山確實待顏杲卿不薄,但顏杲卿與為董卓嘆息的蔡邕不同,他不是意氣用事的文人,而是一位忠烈之士。顏杲卿對安祿山怒目相視,大罵說:"汝本營州牧羊羯奴,天子擢汝為三道節度使,恩幸無比,何負於汝而反?"實在是妙問,以同樣的邏輯詰問本來的詰問者,在單純的辯論上,顏杲卿勝利了。顏杲卿自知不免,索性大罵個痛快:"我世為唐臣,祿位皆唐有,雖為汝所奏,豈從汝反邪!我為國討賊,恨不斬汝,何謂反也?臊羯狗,何不速殺我!"安祿山十分惱怒,令人把顏杲卿捆綁在中橋南頭從西第二柱,肢解殺死。直到死,顏杲卿仍然罵不絕口。這一天,顏杲卿一家被安祿山殺死的有三十多人。他們死的也非常慘,顏杲卿的幼子顏誕、侄子顏詡,還有袁履謙,都是被先截斷手足,然後"割臠",這和後來極慘的剮刑已經很接近了。
顏杲卿死後,河北的形勢又一下子逆轉,原來投唐的郡縣又轉而投向了安祿山。但就在這一年的二月,顏杲卿曾盼望了許久的李光弼終於率軍趕到,攻破了常山,俘虜了叛將安思義。在與史思明激戰過後,李光弼取勝。李光弼將顏杲卿和袁履謙等人在獄中的妻女釋放了出來,厚加給恤。後來幸運的活下來的顏泉明,終於得到自由,他求得其父與袁履謙等人的屍體,讓烈士們入土為安。幾年後,朝廷下詔追加卿杲卿為太子太保,並予以褒獎,也算是告慰了烈士們的在天之靈。也就是這時,顏杲卿的堂弟顏真卿,懷著滿腔的悲憤,寫下了名篇《祭侄文稿》:
維乾元元年歲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第十三叔銀青光祿大夫使持節蒲州諸軍事蒲州刺史上輕車都尉丹陽縣開國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於亡侄贈贊善大夫季明之靈:惟爾挺生,夙標幼德,宗廟瑚璉,階庭蘭玉。每慰人心,方期戩穀,何圖逆賊間釁,稱兵犯順。爾父謁誠,常山作郡,餘時受命,亦在平原。仁兄愛我,俾爾傳言。爾既歸止,爰開土門,土門既開,兇威大蹙。賊臣不救,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天不悔禍,誰為荼毒?念爾遘殘,百身何贖?嗚呼哀哉!吾承天澤,移牧河東。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攜爾首櫬,及茲同還。撫念摧切,震悼心顏。方俟遠日,及爾幽宅,魂而有知,無嗟久客。嗚呼哀哉!尚饗!
這一篇的出名,更多的是因為顏真卿的書法,事實上這篇被譽為"天下第二行書",是很有道理的,全篇讀來有一股莫名的悲憤,"賊臣不救,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想起葉聖陶先生五月卅一日在急雨中悲憤的寫下:我滿腔的憤怒。"中國人不會齊心呀!如果齊心,嚇,怕什麼!"比葉先生文中那"微笑的魔影,漂亮的魔影,惶恐的魔影"更加令人痛心的,是像王承業這樣醜陋的魔影。但王承業最終也得到了報應,然而我對他沒有一絲同情,他的被殺完全是咎由自取,他在太原軍政不修,所以朝廷派侍御史崔眾剝奪了他的兵權,不久又派宦官殺了他。
顏杲卿死後,河北一帶,顏真卿仍在堅守平原,當然他也有所發展。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名叫李萼,從清河來到平原,向顏真卿借兵,指明清河是平原的西鄰,而且那裡有很多輜重,人口也有十餘萬,其財物足可抵上三個平原,就是兵馬也相當於兩個平原郡,因此如果顏真卿能夠控制這裡,以平原、清河兩郡為防禦核心,"則餘郡如四支,無不隨所使矣"。顏真卿覺得自己這裡的兵剛召集,沒經過訓練,而常、封二將沒經練兵而兵敗的教訓就在眼前,顏真卿不敢大意。所以這些兵也只夠拿來自保,沒法顧得上鄰郡。顏真卿想問李萼下一步計劃,再做決定,李萼則似乎有些發怒,說"您決心沒下,我怎敢魯莽的說出下一步的計劃呢!"這下倒真有些打動顏真卿,本來顏真卿是想借兵給他,但又擔心借兵之後兵力分散,一事無成不說,更要命的是連自身都難保。住到館舍的李萼沒有灰心,寫信給顏真卿,這回他從反面闡述一旦清河失守或者投靠叛軍,那將成為平原西面的強敵,到時顏大人也就追悔莫及了。看後顏真卿大為震驚,立刻去見李萼,答應借兵六千。等把他送到邊境與他握手而別的時候,顏真卿又詢問李萼下一步計劃,李萼便將自己的策略和盤託出。李萼的計劃很系統,他先指出朝廷派來的軍隊被佔據險要的叛軍狙擊,無法前進,所以當務之急,是先攻打魏郡,抓住叛軍的太守袁知泰,仍換上原來的太守司馬垂,並讓他做西南主將,分兵攻打崞口幫助唐軍過來,共同討伐汲、鄴兩郡以北一直到幽陵的這些地方的叛軍;平原則與清河聯手率領其他郡縣的兵將,向南兵進孟津,沿黃河佔領戰略要地,截斷叛軍的退路。李萼推測東徵的唐軍不少於二十萬,河南地區忠於朝廷的軍隊也不少於十萬,所以還是大有可用的。顏真卿只要上表朝廷請求東徵的唐軍固守,而不要輕易出戰,這樣用不了一個月,叛軍必然會發生內亂。顏真卿不禁拍案叫好,於是會同清河及博平的軍隊,果然把魏郡兵殺的大敗,一舉收復了魏郡,軍勢大振。還有一件事比較感人,就是平盧遊弈使劉客奴等人在殺掉安祿山任命的平盧節度使呂知誨後,聯繫顏真卿,主動提出要拿下範陽,顏真卿派人帶著東西去支援,並且把自己當時唯一的兒子交給劉客奴作為人質。不過後來劉客奴被史思明擊敗,這一次努力又白費了。
但不管是平原還是常山,如果從大的方向來說,他們只能算做是"輔",而唐軍的主力,也就是與叛軍正面交鋒的軍隊才是"主"。如果大局上不能佔據優勢,那局部即使能夠一時主動,但沒有後續力量,沒有外來的支援,也終將孤掌難鳴。假如能夠有一部分唐軍來支援常山的顏杲卿,那麼當時常山未必會陷落;假如唐軍能夠打敗安祿山主力,那麼再有河北、河南等地的響應,局勢應該向著有利於唐軍的方向發展。但唐軍主力無法擊敗叛軍,一時間處於下風,所以在尹子奇、史思明的攻擊之下,河北諸郡相繼陷落,最後只有平原、清河及博平三郡堅持了下來。而到了潼關失守、玄宗出逃之後,顏真卿也終於守不住,只好帶著人離開守了一年左右的平原,輾轉江淮、荊襄,歷經半年的時間,最後到達鳳翔。
安史之亂中的顏氏一家,或死難,或頑強的抵抗叛軍,還有的流離失所,但他們都十分忠於唐王朝。不知唐初的顏思魯--也就是顏杲卿、顏真卿共同的五世祖--在天有靈,會為後人的悲慘遭遇而痛心呢,還是為他們的忠烈而高興?也許他會含笑點頭,但臉上卻流淌著兩行濁淚……
世上總是正反兩方並存的,有烈士,就有叛徒,當然還有眾多的居中者,這暫且不提。當東都洛陽陷落的時候,河南尹達奚珣投降了安祿山。這和顏杲卿出迎安祿山的時間相差不久。但與他同時被抓的,還有曾與他一起"綏輯將士,完繕城郭,遏其侵逼"的李憕、盧奕等人,但這些人都堅決不降,被安祿山殺掉了。在兩唐書上,他們都是作為忠臣與顏杲卿一起進入忠臣傳中,至於達奚珣,則沒有獨立的傳記。達奚珣最後在肅宗將當初接受偽職的官員們六等定罪的時候,成為一個重罪典型,被斬首了。其實原來提出安祿山想把漢將換成蕃將是別有用心的就是達奚珣,而且他也確實和李憕等人一起守衛過東都,怎麼看都不該是個投降的人。猜測一下,達奚珣的投降,會不會也和顏杲卿一樣有著深意呢?之所以後來沒有行事,是不懼怕被殺呢?這並不是想給達奚珣開脫,因為如果真是這樣,那他也是很無奈的。但達奚珣連個開脫的機會都沒有,因為他擔任了叛軍的左相,就算不是主動,卻也未見有多被動。不過達奚珣確是個膽小的人,有一次楊國忠不學無術的兒子參加考試,結果考了個不及格,達奚珣害怕楊國忠的權勢,就讓自己的兒子去詢問楊國忠的意思,楊國忠一句"我子何患不富貴,乃令鼠輩相賣"嚇的達奚珣趕忙把楊睻舉為上第。然而膽小未必要泯滅良心,就算無法抗拒叛軍的勢力,也不該助紂為虐。在真正的烈士面前,王承業、達奚珣都不過跳梁小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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