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李逵的故事是在大鬧江州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但是李逵下山才是他正傳的起點。《水滸傳》刻畫其他的主人公都是寫他們上山的原因,只有寫李逵是寫他下山的經歷。
方成繪李逵
自《水滸傳》出世,便使人覺得李逵生來就是要上梁山的,不必為什麼緣故,所以被稱為「天殺星」,便是天生的強盜。「評《水滸》運動」裡面把李逵解讀為最革命的梁山英雄,也是出於同樣的緣故。
但從文學上看,這不過是因為元雜劇和之前的話本文學中並沒有李逵上山的故事,反而多的是李逵在梁山以後發生的故事。但既然決心將李逵寫成天生的強盜,不可避免寫他的殘忍,但一味殘忍未免使人生厭噁心,所以必須寫出他的一些道德精神,使這個人物多一些層次。
《水滸傳》處理李逵的道德與精神,處處是比著宋江落筆的:
一是孝,宋江是「孝義黑三郎」,而李逵要下山去接老母,這在那個時代可謂大節,清代人說「百善孝為先」,一個「孝」字當頭是可以遮百醜的,雷橫以「孝」的名義打死了白秀英,便掩蓋了他橫行霸道的事實,李逵的孝便是為他的殺行遮醜的。
二是義,宋江「義」的行跡我們見得多也分析得多了,李逵的這次下山裡,一旦聽說李鬼家中有老母便放了他,更和李雲、朱富都交上了朋友,這是他的「義」字當頭;
三是忠,自然的李逵絕不忠於朝廷而只忠於宋江一個人,宋江教他死他便死,連一絲怨言也沒有;
四是不近女色,宋江在閻婆惜身上不打緊,而李逵則不但自己守住童子之身,而且在宋江面前始終提醒他不要近女色,做得比宋江更甚。甚至連他們的形象也是一樣的,李逵是黑鬼,宋江是黑矮殺才,都是以黑聞名的人。
只是相比於宋江的權謀,李逵更迷信暴力——作者把他的暴力解釋為「爽直」。但如果仔細分析,宋江是用權術統馭人,李逵是用殘忍威嚇人。這兩個人剛好是一個對子,所以殺李逵的只能是宋江,在楚州宋江設計,讓李逵飲下毒酒;而殺宋江的也只能是李逵,聽說宋江強搶民女,壞了名聲,李逵便在梁山泊上砍倒了杏黃大旗,要與宋江火併。
如果以《易經》來論,宋江至陰,李逵至陽。至陰以厚德載物,為萬物之母,所以能夠收納梁山群雄;至陽則亢龍有悔,形如嬰孩,梁山上自然沒有他的朋友。
作者寫李逵下山取母,為的是寫出李逵在生活中的樣貌,絕不是冷絕、殘酷絕的。所以寫他的孝,他的作為與他本分的哥哥的對比。但這卻並沒有達到目的,反而將李逵這個人物寫得不成立了。
第一、李達是個本分人,給人家做長工,看見李逵便想報官,但他同樣是孝子。如果不是李逵非要取母上山,自己寧可替李逵受過,也不告訴母親李逵落草受到通緝這個事實。他的懦弱裡帶著傳統道德裡的善良。而李逵則生性殘忍,又毫無忠君愛國之心,與他的哥哥和單純的老娘全然不同。
第二、李逵生活在一個普通的家庭,絕不可能像史進或者孔明、孔亮兄弟那樣延請好的教頭,他的一身武藝從何而來,一雙板斧又出自何處,都指說不清。
評書家田連元先生在設計時加入了李逵父親為財主卞金洞所害,李逵投師練斧,殺人命案連累哥哥入獄的故事,這便將李逵的本末說清楚了,但卻無法解釋李逵的殘忍——所以我很懷疑,這段書不是出自老先生們的本子,而是田連元先生的創造,至少是他嚴重加工過的,因為這段書太符合「革命史觀」,而且把李逵寫得太乾淨了。
元雜劇中的李逵不過是個丑角,但作者決心把它寫成主角,所以褪去了許多元雜劇中的本來色彩。但出於故事的完整性,也不可能完全褪去雜劇的顏色,譬如李逵每次下山都要改扮,正是他喬教學、做官的本錢,而他扮成啞道童、見李師師、喬坐衙也都是他丑角的反映。
在田連元的評書裡有李逵裝病和燕青一道下山請常七爺的故事,李逵先剪鬍子,後又扮演程咬金,當然仍不褪去丑角。
水滸傳原文寫從安道全上山到梁山泊排座次,田連元只用半回講完,這個部分卻用了整整六回的書目。燕青撲擎天柱,原文只有半回,但田連元卻演義十回之多。而這種安排並非田連元的故意創作,乃是說書藝人的底本使然。
在最原始的故事裡,李逵和燕青是對著寫的,一巧一拙,相當益彰。而且他們的故事都是山下的故事多,山上的故事少。在元雜劇中李逵每以「山兒」自稱或者被稱,「山兒」即山野之人對山下之人的自稱,可見他是下山的例子。
而在元雜劇《同樂院燕青博魚》裡,宋江給了燕青一個月假期,但燕青四十天才回返,而且稍後因為眼疾再次下山,可見他的早期故事也是在山下的。這其實也能解釋何以《水滸傳》在招安之後的故事裡,魯智深、武松等人幾乎已經失聲,唯獨李逵和燕青被深刻刻畫——不過是元雜劇情節在小說裡的延續而已。
只是在《水滸傳》的小說文本中,為了保持整體作品的嚴肅和短打俠義的主旋律,李逵的「耍」也隨之變成了「鬧」,「有趣」的故事開始變成了「有意義」的故事。
以李逵負荊的故事而言,原本的劇本重頭戲在李逵的莽撞與醜態,而改動後的《水滸傳》文本則重視了宋江的坦蕩和親民,因為宋江為了自己在民眾心目中的形象而親自下山正名,本身就是農民起義領袖日常宣揚的跟民眾打成一片的風範,這是符合民眾的期待的,所以稱為刻畫的重點。
只是在「評《水滸》運動」中宋江作為「革命家」的身份被打成了「投降派」,所以「李逵負荊」一出刻畫的重心便又回到了李逵身上。
經過這一番改造,李逵的形象由「丑角」到「配角」,終而變成了「堅定的革命派」,這是不符合文學的歷史的,但卻很符合政治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