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一個讀書人的逆襲典範
原創玉至
臺灣陽明山大屯芒花夕陽,圖片來源:中國國家地理推薦之旅系列圖書之《臺灣》
我們上學時候,大概都寫過《我的理想》的命題作文,長大了要當科學家、航天員什麼的,滿是豪情壯志,只是漸漸長大,大多忘懷了,偶爾想起來,不過淡然一笑。《論語》有《侍坐》一章,說的是某一天,孔夫子命子路、冉有、曾晳、公西華眾弟子談各自的理想,其實也是這類作文題目。
古往今來,對於個人來說,最高也最難的理想恐怕是做聖人。自儒學獨尊后,讀書人進了學堂,總要朝孔夫子的畫像拜上幾拜,讀聖賢書,仰慕聖賢乃是常事,可是真正立志者,恐怕並不多。因為一般的理想,總還有個標準,有些成功先例,聖人卻差不多一無依傍,要憑空鑿出一片天地的。
王陽明(1472—1528),名守仁,字伯安,是少數的幾位成功者之一。
王陽明是思想家中的異數。他曾受命前往長期暴亂的南贛地區,採取靈活辦法,將大小暴動一一平定,又訂立鄉約,移風易俗,被「遠近驚為神」;得知寧王朱宸濠叛亂消息後,沉著冷靜,以少數兵力,施奇計,拼勇力,力破叛軍,一場驚天大禍被迅速弭息;晚年出徵廣西,攻心為上,思恩、田州之亂不戰而平。因赫赫戰功,受封新建伯,隆慶元年(1567),被追贈為新建侯,萬曆十二年(1584),從祀孔廟,取得了文臣的最高榮耀。清人修《明史》,對他激贊不已:「王守仁始以直節著。比任疆事,提弱卒,從諸書生掃積年逋寇,平定孽藩。終明之世,文臣用兵制勝,未有如守仁者也。」其實,不但在明代,縱觀東西方數千年歷史,能達到這種境界的,也極為罕見。
王陽明能取得如此成就,與其思想密不可分。作為心學大師,他對於人心,有深刻的洞察,又強調知行合一,其事功正是其實踐的反映。他感嘆「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雖屢立戰功,但卻更關注思想和教化的巨大作用。即便在戎馬倥傯之際,也不忘廣收徒眾,希望求得「豪傑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學於天下」,以救「斯民之陷溺」。
立德、立功、立言,古人謂之三不朽。時間流逝,當年的赫赫功德早已消散,但思想至今仍熠熠生輝。
《傳習錄》便是集中反映王陽明思想的著作,由其弟子根據各自記錄受教內容加上一些書信彙編而成。正德十三年(1518),門人薛侃初次刊刻《傳習錄》於江西贛州。此版經過王陽明親自審閱,與同年刊刻的《古本大學》為王陽明生前公開刊行的重要著作。嘉靖三年(1524),門人南大吉命人在浙江續刻,加上了《論學書》九篇。嘉靖三十四年(1555),門人錢德洪再次續刻,增收了王陽明遺言,並於第二年將之前刻本合併刊刻,分為上中下三卷,《傳習錄》最終定型。隆慶六年(1572),謝廷傑在浙江刻錄《王文成公全書》時,在錢德洪刻本基礎上,加以修訂,成為後世通行定本。「傳習」二字,出自《論語》「傳不習乎」,隱隱可見王氏學派追慕孔門的理想。
在王陽明授徒期間,已有不少弟子暗自記錄。王陽明聽說後,不大讚同,認為自己的教導言論,與古聖賢一樣,都是因事而發,對症而下藥的。倘貿然匯集,旁人不知前後根由,難免誤解本意。所以,他雖長於文學,卻少有著作留世。要了解孔子思想,必讀《論語》;要了解王陽明心學思想,也一定要這本被稱為王門之聖書、心學之經典的《傳習錄》。
筆者有幸參與編校的《傳習錄》版本,至今已重印20次
《傳習錄》內容豐富,其中有對儒家經典的解讀、對人生哲理的剖析,也有師生精彩的對答和巧妙的比喻。概括來說,本書主要圍繞三個基本論點而展開:
一、心即理。關於人的主觀意識與世界的關係,早期儒家一直很關注,比如孟子提出「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孟子告子上》),荀子提出「天人合一」,但不成系統。佛教傳入中國後,其強大的邏輯理論體系給儒學以很大的衝擊。面對這種挑戰,宋人提出「理」的概念,用以指代宇宙秩序與法則。二程、張載、朱熹一派認為要從研究具體的萬物開始,達到領悟最高的「理」,所謂「一草一木皆有理,須是察」(程頤、程顥《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理不在人皆在物,人但物中之一物耳」(張載《張子語錄》)。而南宋陸九淵則提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道未有外乎其心者」。王陽明主張「心即性,性即理」,反對將二者割裂而論,正是由陸九淵心學發展而來。
王陽明年輕時,曾拜謁過明初大儒吳與粥的弟子婁諒,一心遵照格物致知的理論,以成聖人。中舉後,遍求朱熹著作,端坐省言,並親自實踐,盯著竹子,要悟出其道理,卻發現行不通。
正德三年(1508),被貶至偏僻的貴州龍場後,王陽明得以有機會深入思索這一重要問題。終於在一天夜裡,他恍然大悟,想通了格物致知的道理,不在於向外索求事理,而要反諸內心。由此而提出心即理、天理不外乎人心、心外無物等觀點。於是,長久的焦慮與困惑一掃而空,心中一片澄明,其境界也由此而升華,史稱「龍場悟道」。
要知道,程朱理學至明代,已流行數百年,且是官學科舉考試的標準答案,王陽明的觀點在當時可謂驚世駭俗,他的學生徐愛回憶說:「始聞先生之教,實是駭愕不定,無入頭處。其後聞之既久,漸知反身實踐,然後始信先生之學為孔門嫡傳,舍是皆傍蹊小徑、斷港絕河矣。」
心外無物的提法,至今還有很多爭議,在當時更不容易為人接受,記得中學《思想政治》課本上舉過例子,說王陽明和朋友同遊南鎮時,朋友指著巖石中的花樹問:「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王陽明回答說:「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此花顏色一時明白過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課本上藉此批評唯心主義理論,世界明明是存在的好嗎?你看不到花,花就不存在嗎?哈哈,太荒謬了吧!
回到原文語境,此處其實是講修行。我們沒有看到花時,花兒的存在與我們無關,當我們看見花時,花兒就與我們的心有了關聯。
由此可見,所謂心即理、心外無物的提法,是從人的內心出發,探究人與外界的關係,並不是說離了人心,宇宙就不存在,而是說脫離了人的心靈之外的事物對人來說是沒有意義的。
和禪宗有點類似是嗎?
「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議論不已。惠能進曰:『非風動,非幡動,仁者心動。』」陽明心學與《壇經》吻合處很多。
不奇怪,王陽明本來就鑽研過好久佛、道兩家的理論。
還有個問題,既然心即理,是不是除自己內心外,別的事情都不必關心呢?也不是。
再舉個例子,《論語》中記載孔子入太廟,每事都要問別人。孔子既是聖人,應該無所不知,為何還要每事問呢?朱熹等學者解釋說,這是孔子極為恭敬謹慎的表現。王陽明認為,此解釋不通。他認為「聖人無所不知,只是知個天理;無所不能,只是能個天理」,像「禮樂名物」等細節知識,孔子不可能也不必要都知曉,不懂了就問,也是天理所在,即為格物。換言之,所謂聖人,是通曉世界運行的底層邏輯,最基本的規律的人;我們修煉心性,追慕先賢,也正為此。至於具體細節知識信息,有需要時當然也要了解,但不必事事了解,否則會只見樹木,不見森林,陷入信息的汪洋大海中。
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二是知行合一。這是承接上述「心即理」的觀點而來。在龍場時,王陽明已有類似思想,不過當時人們還不易接受。當時通行的提法是內知外行、先知後行。王陽明認為認知和行為不可割裂,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或者說其實二者是一回事。比如我們稱讚某人懂得孝順父母,懂得敬重兄長,那一定是此人已做了孝順父母與敬重兄長的事情。要了解寒冷、疼痛,一定是經歷了寒冷和疼痛。所以他認為「格物致知」一語,「格物是致知功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若是未知格物,則是致知功夫亦未嘗知也」。就是說我們學習了知識,但一實踐卻發現不是那麼回事,其實還是認識程度不足的緣故。
中年的王陽明,常年忙於處理各類政務、軍務、教務,深知實踐對於認知的重要性,要在事情上磨練心志,反對「深居端坐而一無所事」。他反覆強調,致知要在實事上格,「人須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傳習錄》中記載,王陽明曾有位屬下,經常聽其講學,說心學好是好,只是自己忙於處理簿書訟獄等瑣碎工作,沒辦法照做。王陽明聽說後說:「我何嘗教爾離了簿書訟獄,懸空去講學?」處理官司,心無偏私,不枉人是非,這就是格物致知了。「簿書訟獄之間,無非實學。若離了事物為學,卻是著空。」就是這個道理。
三是致良知。這是王陽明晚年對心學理論的最集中概括,也是陽明心學的核心所在,是達到知行合一的關鍵功夫。明代文學家袁中道讚揚說:「自東越揭良知,以開天下學者,若披雲見日矣。」王陽明對此也甚為自得,認為是「千古聖賢相傳的一點真骨血」,「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王陽明認為,良知是天理,是人人皆有的。良知本是光明的,「氣質不美者,渣滓多,障蔽厚,不易開明。質美者,渣滓原少,無多障蔽,略加致知之功,此良知便自瑩徹」,致良知就是通過個人的不斷修養,去除心靈的遮蔽,發現並回歸本心,從而合乎天理。
王陽明對良知的定義,還不限於人類。他認為,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天地萬物和人類是一體的,「天地無人的良知亦不可為天地」。這是「心外無物」的觀點闡發,由此而打通了心物之間的隔閡。
既然良知人人皆有,那麼通過修行,去體認固有的良知,「循著良知發用流行將去,即無不是道」,「見滿街人都是聖人」也是常事,人人皆有成聖賢的可能。
嘉靖七年(1529),王陽明先生病逝於江西,臨終之際,弟子問他有何遺言,他淡淡地說:「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平靜恬然,一派聖人氣象。他真的實現了自己的理想。
貴州龍場內的懸掛的今人所書陽明遺言
與一切偉大的思想類似,陽明心學也經歷多次禁止、流行、俗濫,再被禁,再流行而又再俗濫的循環過程。
當下,關於王陽明及其《傳習錄》的各種註譯、解讀版本大量湧現,不論出於何種心態,也不管闡發是否偏頗,人們願意談論這五百年前的思想,正表明其時代價值之所在。
原創玉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