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李帆
外省的網友都不理解,只要說「蘭州拉麵」,就有一大票極端派蘭州人出來撕逼,一定要改口蘭州牛肉麵才行。
理解萬歲。不能一味地說蘭州人小器。有外地朋友仰慕蘭州拉麵久矣,來蘭之後見館子就問,你們這裡有蘭州拉麵嗎?找到第八家,終於有老闆聽懂了,冷冷地對夥房說:「給他們每人下碗細的。」
在蘭州,牛肉麵是學名,暱稱是牛大碗、大碗,或者牛大。也有叫「蘭州拉麵」的,可視為旅遊專供,味道一般般。
每個蘭州人都有專屬自己的牛肉麵館,作為心靈神殿。我覺得我家樓下的就不錯。不一定有名,太有名的一激動就亂開分店,很快墮落成旅遊專供。
有名的館子幾年一換,就像《雪山飛狐》裡,胡苗兩家每隔幾代就會出一個頂尖高手一樣。
雙飛在西部聖城蘭州特指肉蛋雙飛,牛肉麵最初級的奢侈配餐。和南部聖域東莞不同,在蘭州請人雙飛全無壓力。
牛肉麵6塊,一份肉7塊,雞蛋一個1塊,一份雙飛才14塊,太便宜了,彼時,我一貧如洗,只能吃得起什麼都不加的面。什麼都不加的牛肉麵裡,牛肉和康師傅調料包一樣多。
所以,牛肉麵還有個別稱——蘭州清湯牛肉麵。
為啥正宗蘭州拉麵那麼難吃
在蘭州,牛肉麵還被看做一般等價物,所有的消費,衣服、婚宴、培訓課程,房價,我是說所有,都可以折價成牛肉麵的碗數。蘭州牛肉麵漲價曾經驚動過紐約時報,當然,大多數蘭州人是不知道這件事的,毫無疑問,我屬於少數有文化的蘭州人。
終於吃得起肉蛋雙飛的時候,我一年只能回一次蘭州。剩下的日子,只好去青海人的蘭州拉麵館解饞,味道令人悲憤,吃著吃著,我也變成了極端派,見到「蘭州拉麵」四個字,當人彈的心都有。
以上完美地解釋了為什麼蘭州人見不得「蘭州拉麵」四個字。
20多年前,就嚷嚷著讓牛肉麵走出蘭州,我大學畢業了還沒走成。中間還有美國加州牛肉麵到蘭州攪局。牛肉麵沒本事踢館,但也不許別人砸場子,不到半年,就讓加州的歸加州,蘭州的歸蘭州。
在外的蘭州人回到蘭州,一般有兩個兩個選擇,一,回家;二,回最近的牛肉麵館。百分之四十的人選擇二。
之所以只有百分之四十,是因為很多人回家時已過下午。作為神聖化的傳統,牛肉麵只賣早午兩餐,到了晚上,湯就糊了,不再清澈的湯,也就不好喝了。
在蘭州,神聖化牛肉麵的思潮一直沒有停止,在最熱鬧的步行街樹起一座牛肉麵的雕塑,成為這一運動的最高潮。沒幾年,因為空氣汙染,這碗雕塑愈加骯髒惡俗,終於拆掉了。
「不可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做什麼形像彷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事奉它」——《摩西十誡》。拜面不如吃麵,懷著崇敬的心,吃完所有的麵條,喝盡每一口湯,連蒜苗和芫荽都不剩下,這才是對牛肉麵至高的信仰。
牛肉麵真正走出蘭州的時候,我女兒都已經1歲了,味道還原度高達60%,足以撫慰在異鄉備受委屈的蘭州胃,面18塊一碗,雙飛高達30塊錢也不算什麼,好歹比回蘭州的打折機票便宜。
牛肉麵的古典吃法是蹲在馬路牙子上吃,吃完把空碗放在地上。我姥爺去年去世了,可以想見,這一流派隨著老一代人的遠去而逐漸失傳。
因為牛肉麵已經神聖化,任何一個微小的改動,都會十分長久,還要極為小心,從而取得激進派,中間派和保守派的一致認可。如果冒然漲價,勢必引發本城內戰。
出於以上原因和樸素的極簡主義,極少有牛肉麵館提供託盤,我年少之時,有多少次,端著一碗麵指頭都快燙掉了,貧窮作為偉大的信念支持我絕不會扔碗,還有,一旦不慎把麵湯撒到別人身上,一個本來美好的早晨,也許會演化出一場無妄的血光之災。不要忘記,蘭州也曾是著名的暴力城市。
親眼所見,兩個熱血青年因為辣子油這點事開戰。熱血青年A將一碗滾燙的牛肉麵直接扣到B腦袋上,然後放棄決鬥,極為熱血地撒腿就跑。熱血青年B拍給老闆50塊錢,搶過一把切牛肉的刀追殺出去。再後來我就不知道了,我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吃完面,離開。
當年,我去北京實習的時候,有Beijinger問我是哪裡人。告訴她我是蘭州人之後,她憐憫地看著我:「就你這樣兒,在蘭州怎麼混?」
「夾縫裡求生存。」
我小舅快50歲的時候,還被人打成腦震蕩。今年我見他的時候,他的頭髮也白得差不多了。一代古惑仔變老,新蘭州人覺得賺錢比打架性感,大家終於可以安安靜靜吃碗麵。
更讓人高興的是,現在,蘭州牛肉麵幾乎都有託盤。
蘭州人的牛肉麵進階從一歲時的毛細開始,之後看個人修為,如果在十歲就能達到二細階段,恭喜你,前途無量,從此可以享受各種面型,吃麵無礙。
我到二細就停止不前,這是我的宿命。
我姥爺壯年時喜歡大寬,老年時覺得小寬其實更有味道。又想到了武俠小說,這次是《神鵰俠侶》裡的獨孤求敗。
有些面型只在傳說中存在,比如二柱(指)子,有說跟兩根小指一樣粗,有說跟一根小指一樣。下到鍋裡要滾十分鐘才熟。之所以是傳說,是因為在我有生之年,從來沒見過身邊任何一個蘭州人下過二柱子。
而我想到一根像小指一樣粗的面頂在我的嗓子眼,就會產生強烈的窒息感,I an not the one——我永遠不是那個人。在牛肉麵的國度裡,我永遠是個普通人,傳說與我無緣。
蘭州牛肉麵進入外地之後,給了青海拉麵社團莫大的壓力,很快以各種不正當手段對蘭州牛肉麵進行圍剿。理由之一是三百米內只能有一家蘭州拉麵。
哈!哈!哈!
請允許蘭州人對天狂笑三聲。蘭州的隨便一條街上可以門挨門連開幾家牛肉麵館。蘭州牛肉麵做到如此口碑,除了原料之外,就是競爭激烈。新開的牛肉麵館,如果味道不好吃,即使狂送雞蛋,也撐不了幾個月。
只要願意,牛肉麵館的距離莫說三百米,負五米都行。我就見過一家牛肉麵館因為老店拆遷,就在別人店裡,開起了套牌牛肉麵。這家店叫沙家,特色是遇到學生顧客會多抓兩片肉,再就是放蒜泥——在牛肉麵中不常見的調料。
冒充蘭州拉麵的青海人都來自化隆。和蘭州牛肉麵的互撕最後驚動了兩地政府。當然,我也理解對化隆的寬容。如果不讓他們繼續做正經的拉麵生意,他們就會從事更加不靠譜的買賣,有興趣的請百度化隆造。
不要問我怎麼知道的,再說一遍,我是我見過最有文化的人之一。
一改在本地的儉樸,蘭州牛肉麵在外省走高端路線。從產地運來牛肉、麵粉之後,還空投了蘭州最麻利的下面小夥和最標緻的開票姑娘。還堅持只做中餐和晚餐檔。
裝修按照外地人對神秘西部的想像來,還掛上蘭州的老照片,白塔山、中山橋。噢耶。我曾住在蘭州最神秘的王保保城,對這些毫無興趣,真正讓我介懷的是,「二柱子」作為一種面型,公然地掛在店裡做介紹。
在蘭州,二柱子是食客和老闆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沒有誰會如此張揚,公然討論二柱子,否則誰都不好收場。但在遙遠的深圳,不但有二柱子的介紹,還掛出來照片——原來是一根小指粗細,不是兩根,尤裡卡,我明白了。在30歲之後,我終於見識到了知識的本源。
「我要一個二柱子。」一個南方口音的程式設計師沉思片刻,結結巴巴地說。主啊,我的耳朵已經被褻瀆,在他端走這碗面之前,我甚至不敢睜開眼睛。雖然看過了照片中的造型,我還是固執地認為,只要看到這碗面本尊,便是我真正的僭越。
下一年回蘭州的時候,必須將正價機票減去打折機票的餘款,全部換成肉蛋雙飛,以每天早中各一次的頻率,完成我的燔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