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
清太宗文皇帝愛新覺羅·皇太極,後金大汗努爾哈赤的繼承人,大清帝國的創立者。
皇太極的名號無人不知,但皇太極如此顯赫富貴的名字並不是一開始就跟著這位大清皇帝的。這一名字,由於並非是傳統的滿人姓名,並且顯得過於霸氣,其原始稱謂一直眾說紛紜。
滿族的故鄉東北號稱「白山黑水」,自古以來就是漁獵、農耕、遊牧三大文化生息繁衍、往來融通的交匯場所,不同的文化薈萃於此,相互濡染滋養。皇太極這一名字的出現,實際上反映了滿洲人肇興時期所經歷的蒙古化和漢化過程,體現了蒙古族和漢族文化背景下,滿洲早期文化形態的突出特徵。
一、蒙古政治文化對早期女真(滿族)的影響
(一)蒙古與女真(滿族)的密切關係
「蒙古與吾兩國,語言異而服制各項風習皆似一國。」——努爾哈赤
東北平原和蒙古草原,山水相連,壤地相接。
滿族先民與蒙古族之間互通買賣,接觸頻繁,雙方不僅有刀光劍影的部落徵伐,更有和平友好的婚嫁往來。這種交流,推動了族際間的人員融合,對於政治關係的鞏固和經濟、文化的交流也有積極作用。
明洪武二十年(1387年),蒙古的北元丞相納哈出投降明朝,被封為海西王,領地覆蓋了松花江流域女真人地區。由此開始,繁衍於這一地帶的女真人就開始融進的蒙古血統與文化成分。
因為各種機緣,女真人與蒙古人相融合的頗多,僅海西女真中,葉赫、烏拉、哈達三個部落就都有蒙古族成分——葉赫的始祖星根達爾漢是蒙古土默特人,烏拉、哈達兩部的共同始祖也是東蒙古人。
由於明代女真與蒙古部有較多接觸的機緣,女真語中關於生產生活的用詞大量借用蒙古語詞彙,就是在人名稱謂上也一定程度表現出蒙古化傾向。
努爾哈赤家族從始祖猛哥帖木兒(蒙語「銀鐵」之意)起,就以取蒙古名字為榮。努爾哈赤子德格類(蒙語:緊身短上衣、背心),侄濟爾哈朗(蒙語:幸福歡樂),侄阿敏(蒙語:氣息、生命),均以蒙語命名。
《清朝通志·民族略》載,橫跨滿、蒙兩族的共用姓氏有17個,這正是兩族血緣融合的縮影。
(二)女真(滿族)對蒙古官號的借鑑
「時滿洲未有文字,文移往來,必須習蒙古書,譯蒙古語通之。」
滿族肇興之初,歷史較短、文化落後,由於與蒙古地理位置相鄰、婚姻相通、語言體系相同,對比較先進的蒙古族政治文化,滿族貴族們實行「拿來主義」。
傳入女真(滿族)的蒙古官號和職稱主要有:
1、巴圖魯,蒙古語為「誠實堅毅」之意,是授予特殊群體和個人的美稱或榮譽稱號,後來專門授予建有特殊軍功的勇士。努爾哈赤曾經授予大臣額亦都、費揚古為巴圖魯,主管軍政。
2、達爾漢,又稱達爾罕、大漢爾蝦,元朝時稱之為「答剌罕」,是專門管理武職官員的稱號,主要賜予立戰功、出使立功、自願來歸和重要事件中的嚮導者。努爾哈赤的心腹扈爾漢就被賜予達爾漢封號,主管侍衛工作。
3、扎爾固齊,蒙古語的意思是斷事官,掌管軍政、司法和賦稅,滿洲肇興時期比較有名的扎爾固齊有費英東和噶蓋等人。費英東配享努爾哈赤太廟,噶蓋則創立了老滿文。
4、巴克什,蒙古語為「師傅」之意,滿洲建國後,把滿人中識文墨的讀書人和文官都稱之為巴克什,主要授予精通蒙、漢文明的優秀滿人。
5、汗,或稱可汗、合罕。這是女真(滿族)從蒙古中引進的最重要的稱謂,地位等同於中原王朝的皇帝。
公元前後,「汗」號就一直被草原民族用來稱呼君長,選取汗號成為草原和森林民族的一種權力象徵。
女真(滿族)原本稱呼自己的首領為「貝勒」。明初,汗號傳入女真地區,開始稱之為「哈安」,女真人地區首先稱汗的是海西女真哈達部落的萬汗、烏拉部落的布佔泰汗。
「汗」隱藏著各部落共主的含義,尊貴無比。「汗」的稱號對於期待統一女真各部的努爾哈赤有著極大的影響和吸引力。
1607年努爾哈赤正式稱汗,取「昆都倫汗」之名,意思為「恭敬的汗」,這一稱號就來源於蒙古的喀喇沁部落。至1616年建立金國,稱大金國「天命汗」。
從女真(滿族)引進的這些蒙古官職上可以看到,社會形態比較先進,社會組織比較發達,軍事實力比較強大的蒙古族,在滿蒙兩族最開始的交流中,始終佔據主導地位,弱勢的女真(滿族)一方是蒙古人的小學生。正是在這樣一種背景下,滿洲在形成過程中,其名號與官號中浸潤著明顯的蒙古文化因素。
滿蒙兩族早期交往中,主要是女真(滿族)單方面從蒙古族中引進先進文化
二、蒙古族尊號「臺吉」傳入女真(滿族)
除汗、札爾固齊、巴圖魯、達爾汗、巴克什等政治名號外,女真(滿族)統治者還積極引進蒙古尊號,賜給立有特殊功勳的貴族或者作為貴族自稱,以示尊榮。
意義最大、影響最為深遠的,就是「臺吉」一詞,這也是「皇太極」一名的最初源頭。
(一)「臺吉」的由來
臺吉,原本是蒙古貴族的一種稱號,為漢語太子的音譯。成吉思汗時代,原本只用於皇子,後期逐漸成為成吉思汗後裔的通稱。
「封建階級的最上層,即成吉思汗系擁有分地的諸王,他們在元代已經不叫可卜溫,而是稱作借自漢語的taiji(臺吉)了。」——[俄羅斯]:弗拉基米爾佐夫
元朝滅亡後,大汗的地位一落千丈,臺吉的稱號也不再是黃金家族的專利。明朝中期以後,但凡是蒙古貴族,均可以被稱之為臺吉,變成蒙古貴族常見的頭銜或名字。
「回到草原以後,許多宗王開始用這個稱號(臺吉)來顯示他們領地的廣大和權勢的強盛。」——[俄羅斯]:弗拉基米爾佐夫
「在卡爾梅克部(瓦剌)和蒙古部,擁有一部人民的王公叫臺吉,由該王族的王子繼承。」——[德國]:帕拉斯
草原上的貴族越來越多的採用臺吉這一封號,以提高自己的身價。1571年,成吉思汗後裔、蒙古土默特部首領俺答汗和明朝建立互市貿易關係,受封為「順義王」,向明朝上《北狄順義王俺答寫表》,羅列了64名土默特部大小頭目,其中48人稱作臺吉。
(二)女真(滿族)借用「臺吉」尊號
女真(滿族)原本稱呼自己的部落首領和貴族為貝勒,「貝勒」在女真話中代表著「堅固、結實」的含義。
但當時很多女真貴族仰慕蒙古,同時也是為了投靠蒙古人的勢力,便稱呼自己的子弟為「臺吉」。
當時女真(滿族)和蒙古族,還往往喜歡在「臺吉」二字之前加上一個尊稱,稱之為「黃臺吉、琿臺吉、洪臺吉或鴻臺吉」等等,其實都是「hong taiji」一音的不同翻譯。
說到底,「黃臺吉」、「琿臺吉」或者「洪臺吉」,都是漢語皇太子一詞的蒙古語轉譯,「黃、琿、洪、鴻」,顯然有高貴、榮耀的意思。
這種稱謂,很像唐太宗李世民的「天可汗」稱號——在「可汗」之前加上「天」字,以區別於普通的「可汗」,更顯得尊貴和神聖。
「黃臺吉」一詞傳入女真(滿族)地區後,我們本文的主角愛新覺羅·皇太極也即將登場了,這個名字將追隨他一生。
三、皇太極的本名之謎
愛新覺羅·皇太極(1592年11月28日-1643年9月21日),即清太宗,他是清太祖努爾哈赤的第八子,他的生母出自與蒙古部糾葛很深的葉赫部,名叫葉赫那拉·孟古哲哲。
由於早期老滿文、蒙文資料的缺失,加之缺少漢文材料的佐證,皇太極的本名眾說紛紜。但是有很多輔助的史料,可以佐證「皇太極」並非是本名:
清朝內閣藏本《滿文老檔》
1、皇太極出生於1592年,在皇太極出生時,後金國還沒有建立(1616年,努爾哈赤建立大金國,史稱後金)。連國家都沒有呢,皇太極當然也不可能被擁有「黃臺吉」這一「皇太子」的身份,努爾哈赤更不可能給一個普通的兒子取名叫「皇太極」。2、努爾哈赤有眾多妻子和兒女,當皇太極的母親孟古嫁給努爾哈赤時,富察氏是大妃,即莽古爾泰之母。當努爾哈赤駕崩時,當時的大妃是多爾袞、多鐸之母阿巴亥。可見,孟古嫁給努爾哈赤後並未受專寵,缺少子以母貴的天生條件,皇太極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先聲奪人的擁有「黃臺吉」的名字。3、努爾哈赤起兵之初時,以嫡長子褚英為繼承人。萬曆二十六年(1598年),褚英被封為洪巴圖魯,晉封貝勒。直到1615年,褚英因犯錯被努爾哈赤處死,其身份在諸子中一直最高。皇太極比褚英小12歲,在其出生時身份絕對不可能高於其兄。4、褚英死後,代善被努爾哈赤立為太子,但是隨後因為代善虐待前妻之子而被廢黜。此時皇太極已有28歲,並沒有被努爾哈赤納入視線。可見,彰顯皇太子身份的「黃臺吉」並非其所有。可見,看來「黃臺吉」或「皇太極」,並不是皇太極的本名。
但是在努爾哈赤晚年,由於褚英和代善的相繼退出,皇太極因為睿智英武,功勳顯著,加上施展謀略,逐漸脫穎而出,隱然成為了汗位繼承人的最大競爭者,其「黃臺吉」、「皇太極」的稱號才浮出水面,廣為流傳。
四、從「皇太極」一名,看蒙古和漢文化的滲透
(一)「皇太極」姓名的出現,源自蒙古文化的滲透
皇太極的原始姓名,有很多說法。
俄羅斯的漢學家戈爾斯基認為,皇太極的本名叫阿巴海(Abakhai),在蒙語中有兄長之意。此說雖一度被西方學界廣泛接受,但這個名字並沒有在當時的漢文、滿文、蒙古文文獻中出現過,並沒有被認同。
朝鮮《李朝實錄》記載,皇太極叫做「黑還勃烈」。明代陳仁錫《山海紀聞》記載,皇太極原本叫「喝竿」。日本學者三田村泰助根據多種歷史文獻,提出皇太極原名可能叫做「Hekan」。
其實,所謂「黑還勃烈」就是「合罕貝勒」的音譯;「喝竿」或「Hekan」都是「合罕」的不同音轉,而「合罕就是「可汗」、「大汗」。
女真(滿洲)興起後,把「合罕」當做統治者名字的代稱,以顯示後金的威盛,為大汗的顯貴身份鍍上一層至高無上的色彩。
同時也呈現了滿族在步入創建國家的軌道進程中,從蒙古社會中汲取了如此之多的政治文化養分。
(二)「皇太極」姓名的美化,源自漢族文化的滲透
伴隨對明戰爭的節節勝利,滿族由明遼東邊外舉族遷入遼瀋漢族地區。
為了適應發展經濟、鞏固統治、完善國家制度的需要,滿族統治者將學習取仿的重點對象也由以往的蒙古族轉向文化高度發達的漢族。
當時,漢人的明朝與後金(清朝)處於敵對地位,明朝稱呼後金(清朝)為胡虜,後金(清朝)的統治者為胡酋、虜酋,極盡貶低、挖苦之能事。
後金(清朝)統治者的名字傳到關內,大明朝廷中對它的翻譯極盡挖苦和諷刺,根據音譯,或是翻譯成如菜名一般的「黃臺雞」,或是如囈語般的「紅歹是」,或是念咒經文一般的「洪佗始、洪他時」,稍文雅點的則稱做「洪太氏,洪太吉」。
其實這也不能全怪大明君臣小肚雞腸,因為那時候滿語正處於初期發展階段,語法和詞彙並不健全,稱呼多有混亂之處,無怪乎漢語也翻譯不準。
女真(滿族)知恥而後勇,南遷遼東漢族農耕區後,即著手大規模翻譯和學習漢族文化典籍,努爾哈赤命達海翻譯《明會典》等書籍,皇太極命設文館。在積極吸納漢文化的同時,還接納了大批明朝歸降的文武官員、儒生。
漢族傳統文化、道德規範、典章制度、禮儀習俗,對滿族的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儒家經典和明朝典章制度成為滿洲貴族開國創業、治國施政的參考書,滿洲政權不但在國家制度方面,乃至在名號、尊稱方面都進行了漢化改造。
滿族形成初期,人名較為隨意,如努爾哈赤的滿文原義為「野豬皮」,舒爾哈齊為「小野豬皮」,雅爾哈齊為「豹皮」,而多爾袞為「獾」。作為統治者,此時的大清皇帝其名字無論是「黃臺吉」還是「紅歹是」「洪太氏」,都不夠文雅響亮。
於是,漢族官員特意選了「皇、太、極」這三個漢字作為「hong taiji」的音譯——這就是漢文「皇太極」的來源。
到乾隆年間,滿洲的漢化已臻於昌盛,在編修《內閣藏本滿文老檔》時,直接就把早期的滿文「hong taiji」改為漢字「皇太極」,由此「皇太極」正式成為大清太宗皇帝的定名,他的本名則湮滅在歷史長河中。
不僅僅是名字,如滿洲早期的固山、牛錄、額真等行政組織名稱,在吸納漢文化後,也演化成了後世我們所熟悉的旗、佐領等,八旗的領主「固山額真」也對應翻譯成漢語的「都統」,不但予以了美化,還更加符合漢人的傳統文化心理。
愛新覺羅氏皇族的姓名更加明顯,從早期傳統的女真(滿族)名字,到漢文化韻味十足的福臨、福全、玄燁,既是滿洲人對漢文化的接受,也是適應全國統治的客觀需要。
結論
從「皇太極」的姓名,實際上可以推導出早期滿洲社會對外族文化的吸收和積澱:
1、從蒙古文化中吸收和借鑑官職、名號;
2、對蒙古官職、名號進行滿洲化的運用;
3、吸收漢文化,對傳統蒙古官職、名號予以美化,使其更加文雅。
這一吸收過程,顯示出(女真)滿族人長期濡染蒙古文化、漢文化並且對之傾慕不已的心態。皇太極的名字,則是(女真)滿族承受蒙古文化和漢文化的典型例子。
皇太極一生的功績是彪炳史冊的,他繼位為汗,統一漠南蒙古,稱帝改元,奠定大清基業,雖沒有實現奪取全國政權的夙願,但是他協調滿、蒙、漢民族之間的關係,促進滿族吸收蒙古和漢族文化,對滿族和清朝歷史做出了卓越貢獻。
不管其名字如何,並不影響他作為我國歷史上一位傑出統治者的應有地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