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唐寅《事茗圖卷》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吳中四才子」之名,知道的人那應該太多了。不管是當時,還是後世。
或許,幾個乃至一群優秀的人聚在一起,被相互比較當然是少不了的,特別是俗人,最好這一口。蘇州府有個官員從北方來,作為知府的副職,官居「同知」,聽說了文徵明善畫的名聲,就問說:「有沒有比文先生畫得更好的?」有人回答他:「唐伯虎。」
這位同知撓撓頭:「唐伯虎叫啥名啊?」回答說:「唐寅。」話音剛落,同知一躍而起,激動地說:「文先生為了尊敬這位唐寅,竟然把自己放低到了這種地步!」
在場所有人都不明就裡,同知這才解釋:「我見過文先生的畫,上面有印章『唯唐寅吾以降』,可不是直接就這麼承認自己不如唐寅麼!」
結果,「聞者噴飯」——文徵明那枚印章,刻的是「唯庚寅吾以降」,取自屈原的離騷,因為文徵明的生辰和屈原相同,所以刻了這樣的私章給自己用,跟唐寅真沒啥關係。
(明)唐寅《玩月圖成扇》,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沒文化,不可怕,誰出糗,誰尷尬。
不過,倒也不必擔心這樣的事傳到文徵明那裡會引起什麼波瀾。文徵明是公認的老實人,跟出家人一樣,「不打誑語」,對於唐寅的畫,他很真誠地評價:「子畏(唐寅的字)畫本筆墨兼到,理趣無窮,當為本朝丹青第一。」既然唐寅是第一,那麼不管自己是不是第二,都算不如唐寅,也沒什麼問題。事實上,文徵明也是在唐寅死後,才得以繼任江南畫壇的領袖。
至於「吳中四才子」還有另外兩人——祝允明和徐禎卿。徐禎卿因唐寅提攜,雖出身貧苦也終躋身吳中文人圈,心懷感激,在詩中稱「唐伯虎,真俠客!十年與爾青雲交,傾心置腹無所惜」;祝允明作為唐寅至交,為唐寅寫墓志銘時,更是不吝讚美之辭:「性絕穎利,度越千士」,簡而言之,就是超過了無數人的絕頂天才。
不過,相比生於書香門第的文徵明與祝允明,唐寅反而在出身上要差點——雖然他的祖上也曾出過名將國公,但到了唐寅這代,家道中落,父親唐廣德是三代單傳,讀過書,考過科舉卻不中,就退而經商,在蘇州吳趨坊開了間酒館養活家人。讀書人開酒店,自然也跟俗人不同,店內懸掛字畫,布置得很有文人情調,吸引了不少文人墨客前來吟詩作畫,煮酒論文。這大概是唐寅從懂事起就印在腦海裡的印象,是最初的潤物無聲般的啟蒙。
(明)唐寅《王公出山圖》,故宮博物院藏
王鏊是出身蘇州的名臣、文學家,作為唐寅的恩師,被唐寅譽為「海內文章第一,山中宰相無雙」。此圖是唐寅為王鏊所畫,極為精心,卷尾有祝允明和徐禎卿題字。
這正是唐廣德想看到的。他一直留心結交名流,唐寅到了認字讀書的年紀,他不惜重金請名師來教導唐寅,一切都只為唐寅能考中功名,光耀門楣,做到他這輩子沒能做到的事。
吳中地區自古人才濟濟,唐寅既能接觸到沈周、李應禎這樣的名師,又作為名副其實的天才,所以一開始的表現相當的不負眾望。在祝允明的印象裡,唐寅「數歲能為科舉文字」,「童髫中科第一」,是全蘇州城的讀書人羨慕和讚嘆的對象。祝允明作為「吳中四才子」裡年紀最大的「老大哥」,比唐寅和文徵明都大了整整十歲,硬是放下長輩的身段,登門拜訪,希望與唐寅結交。
不過,第一次他就被唐寅避而不見,再次拜訪也沒有得到答覆。這不是因為唐寅已經顯出了後來的狷狂本色,只是因為他沒有與年長者交往的經驗——當時唐寅只有十二歲,被二十二歲的祝允明追著「搭訕」,因此害羞了,不知所措。
但不久後,唐寅就將寫好的文章寄給祝允明,祝允明也以詩作答。文人的關係也許看起來拐彎抹角,但本質往往極為純粹。
(明)唐寅《尺牘》,上海博物館藏
「聞今日執事有事,恐不能盡一日之歡。明日乞早降,望賜準允,可約諸白菜也。寅拜。枝山道者老兄。」這是唐寅寫給祝允明的請客便條,「約諸白菜」不知何解,可能是才子之間戲稱彼此為「白菜」,也可能就是唐寅要請祝允明白菜一類的蔬食。
其實「吳中四才子」裡,除了年紀最輕的徐禎卿較早上京做官,餘下三人都在蘇州待了相當長時間,交情都是非同尋常的好。一定要再比較的話,就是唐寅和祝允明最「鐵」——也不是說唐寅跟文徵明就不好,文徵明與其父文林一直對唐寅信賴有加,多次提攜,但到底他們都是守規矩的人,跟越來越顯「狂氣」的唐寅「玩」不到一起去。明人《焦窗雜錄》曾記載,唐寅曾先把一位妓女藏在舟中,再邀文徵明同遊蘇州石湖,酒到半酣時就把妓女喊出來陪酒。文徵明忠厚正直,一生除了髮妻外,不納妾,不狎妓,一看這陣仗大驚失色,轉身就跑。唐寅還讓妓女過去留他,直接就把文徵明嚇得失聲尖叫,差點掉進水裡,只好急急忙忙從湖上喊了船家過來,帶他「逃出生天」。
不過,即使如此,文徵明對唐寅的認同也不輸給任何人。他在《簡子畏》中說:「坐令端人疑阮籍,未宜文士目劉叉。」在文徵明看來,唐寅是像魏晉阮籍,唐代劉叉那樣疏狂有才的人物。
阮籍的「狂」是「佯狂」,只因時局所迫,同樣,唐寅的「狂」愈演愈烈,也不是全因恃才傲物。
上天給了他絕頂的聰明和不愁溫飽的家庭,卻也像同時埋下了「地雷」,然後在他二十四歲的時候一舉炸開——父親最先去世,接著是母親、妻子、兒子,就連出嫁的妹妹也在夫家亡故,到了二十五歲的時候,唐寅已經連續失去了五位親人。
(明)唐寅《杏花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這是唐寅人生第一次,從天上跌到地下的巨大落差,刻骨銘心之痛,幾乎要讓唐寅消沉絕望,一蹶不振。此時正是祝允明的一番勸解,讓唐寅堅定了要趁年輕時考取功名的決心。整整一年,他閉門謝客,全力苦讀,終於,在應天府鄉試中,他高中「解元」,與屢試不中的文徵明和祝允明相比,他仿佛再次被命運眷顧,即將峰迴路轉,柳暗花明。他刻了「南京解元」這枚印章,志得意滿,這時祝允明再來勸他,千裡馬不能只看表面,最好是收斂張狂,磨礪心性,唐寅已經聽不進去了。
然而也就是在這之後的第二年,弘治十二年,唐寅遭遇了那場著名的「科舉舞弊」案。平心而論,以唐寅超絕的才華和自尊,根本不需要私下找考官買試題。但他和真做了這種事的徐經走得太近了。徐經論才沒有,論錢論排場卻半點不虛,進京趕考還帶著「戲子數人」,唐寅就跟他們一起大白天招搖過市,早就被人看在眼裡,連帶著「疏狂,時漏言語」的毛病也被記住。所謂瓜田李下,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
唐寅自己也說:「僕雖聾盲,亦知罪也」——哪怕是個又聾又瞎的人,這會兒也該知道自己錯在哪了。
公堂上,徐經承認了,唐寅也不再爭辯。兩人被投入皇帝直管的「詔獄」,嚴刑拷打是逃不過的。如果說此前失去親人的痛苦還只是精神上的折磨,那麼這回獄卒的大棒揮下來的時候,不僅是精神,連著肉體和尊嚴,都被人踩在腳下,幾乎碾成了齏粉。
(明)吳寬《致歐信為唐寅乞情札》,上海博物館藏
唐寅被捲入科場舞弊案時,吳寬也正在京城為官,他得知唐寅被發落為浙江小吏,就寫信給浙江的同僚,希望他能照顧即將去浙江的唐寅。信中言辭懇切,一再為唐寅申辯,流露同情,既是吳寬對後輩的關愛,也反映蘇州文人愛才惜才、提攜後輩的風氣。不過,唐寅並沒有前去浙江就職。
而且,這裡是京城,不是蘇州。在蘇州的時候,他輕狂過頭差點捅簍子,還有文徵明、文林、吳寬等人願意為了庇護他而奔走說情。可是這裡是京城,在明朝中葉,政局黑暗詭譎,官場貪婪腐敗,所謂的天才棟梁,可以直接被棄如敝履。
「士可殺也,不可再辱」,唐寅這麼說著,不去赴任所謂的「浙藩小吏」,回到了故鄉蘇州。弘治十三年,他畫了《騎驢思歸圖》,畫上一位行者被沉重的行李壓彎了腰,正顫顫巍巍地走上崇山峻岭之間的木橋,畫面豐富、細膩,有南宋院體遺風,卻難掩蕭索悽涼之態。
(明)唐寅《騎驢思歸圖》,上海博物館藏
原本應該是他的避風港的蘇州,這時卻沒有給予他足夠的支持與撫慰。昔日名動全城的天才唐寅,如今除了文徵明、祝允明這樣的友人還願意相信他之外,幾乎是千夫所指。第二任妻子與他離異,他乾脆再次離鄉,啟程遊歷閩、浙、贛等地。
名山大川的陶冶與洗禮,為他日後在山水畫上的成就提供了堅不可摧的基礎。但也許是旅途勞頓,加之此前身心已受重創,唐寅再回到蘇州,就病倒了,很久才見好。這時他的弟弟唐申,要與他分家。
這是弘治十六年,唐寅三十三歲的時候,他畫了《風木圖》。畫上一位文士以袖掩面,坐在兩棵枯木之間,狂風怒號,枝椏被吹得歪向一側,文士也蜷著身體,正瑟瑟發抖,面色悽惶。
(明)唐寅《風木圖》,故宮博物院藏
「風木」原是典故,出自《韓詩外傳》,比喻父母亡故,不及奉養。此時唐寅失去的,何止是父母呢?
所幸,此時的蘇州待他要好過此前。其實有明一代的江南,與千裡之外的首都不對付,差不多是從張士誠與朱元璋對立的時候就開始了。朝廷對江南施以高壓,但沒能換來絕對的服從。吳中的才子們始終不滿禁錮思想的八股,興起復古之風來對抗。「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唐寅能像阮籍,反而正是具有了魏晉風骨。他的書畫又確實出類拔萃,就靠賣文畫為生,建起桃花庵,自稱「桃花仙」。
(明)唐寅《悟陽子養性圖》,遼寧博物館藏
他在桃花庵裡種花,花開時邀祝允明和文徵明一起來吟酒賦詩。有時,他突然就大叫著,痛哭了起來。
花朵凋零,他讓小僮把花瓣仔細收拾,盛在錦囊裡,葬於藥欄東畔,並寫《落花詩》相送。若要論資歷,他就算是林黛玉的前輩了。
(明)唐寅《行書落花詩冊》局部,蘇州博物館藏
唐寅四十五歲時,突然收到了江西寧王朱宸濠的邀請,銀子與聘書俱全,好像命運折騰他到這種地步,終於該好轉了?
然而,唐寅在寧王府待了一陣,就察覺出了寧王有反心,一旦寧王真的起兵造反,自己將是滅頂之災。於是他再次拋棄尊嚴,裝瘋賣傻,終於被寧王放歸。別人說他「狂」,說他「瘋」,其實他的清醒與理智,從來也沒徹底失去過。
後來寧王果然造反被俘,他在這之後畫的《落霞孤鶩圖》,被認為是意有所指。畫上所題「曾借龍王一陣風」,這「龍王」應該就是「寧王」。
(明)唐寅《落霞孤鶩圖》,上海博物館藏
如果寧王不反,他很願意借寧王這「風」,再走上仕途。唐寅自己還說:「人言死後還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場。」無論如何,人生夙願,總是難以放下的,更何況這也不是利慾薰心,只是讀書人治國齊家平天下的純粹理想罷了。哪怕是「猖狂」出名的阮籍,若能有個相對正常的環境,他難道還會堅持避世,不願為官嗎?
為此放手一搏,並不可惜,哪怕不成,只要自己還是那個唐寅,至少就沒有辜負自己。甚至他還想過當俠客,「眼前多少不平事,願與將軍借寶刀」,「老鐵」祝允明可太了解他了,就真的給他送過劍。不過兩人沒有真的仗劍行俠,倒是在聽說鹽使課稅過重後,扮成蘇州玄妙觀的道士去唬人,兩人一唱一和,繞舌似的把鹽使唬得一楞一楞,還從蘇州府裡撥了五百兩銀子給他們。
(明)唐寅《臨李伯時飲中八仙全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寧王一事,終於讓唐寅徹底放下了對仕途的念想——因為已然全無希望。他沉淪市井,詩文變得俚俗易懂,畫得一手好人物,卻更願意去畫妓女與不幸的女子。他畫被崔涯與張祜兩位名士貶低又無可奈何的李端端,畫聰慧賢德卻被皇帝冷落,手持紈扇悄然立於樹下的班婕妤,還畫道貌岸然,與美人秦蒻蘭親暱贈詞後第二天就翻臉不認人的陶榖,一幅《陶榖贈詞圖》,正畫他看著秦弱蘭心神激蕩的模樣,至於他將在第二天的宴席上被當場揭發,面紅耳赤的後續故事,唐寅在畫上題詩嘲諷:「當時我作陶承旨,何必尊前面發紅。」邊上赫然蓋著「南京解元」的印章。
(明)唐寅《陶榖贈詞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唐寅的最後一位妻子沈九娘,也來自青樓,但唐寅並不把她當妓女看待。唐寅的人生裡從沒有過什麼秋香,甚至因為「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名聲在外,「九娘」竟被認為是他的第九位妻子。沈九娘懂唐寅的才情,全力支撐起他的生活。蘇州鬧水災時,唐寅的畫隨之滯銷,家裡困頓到連柴米都沒有著落,沈九娘苦心操勞,終於一病不起,溘然長逝。
(明)唐寅《班姬團扇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沈九娘死後,唐寅寫了《綺疏遺思》十首,寫沈九娘用過的針、刀、尺、繡床等等,綿密的傷痛浸潤在每一個字裡。他徹底皈依了佛法,按《金剛經》的「六如偈」,為自己起字號為「六如居士」。
(明)唐寅《桐陰清夢圖》,故宮博物院藏
佛性入畫,讓他的畫作不溫不火,恬淡自然,像《桐蔭清夢圖》裡那個閒坐倚上閉目養神的文士,似乎就是他自己,真的六根清淨,閒適自在了。
然而他還是清醒著,知道那不是現實。《伯虎自贊》這首詩,就是他在試圖分辨:
——
「我問你是誰,你原來是我。
我本不認你,你卻要認我。
噫!
我少不得你,你卻少得我。
你我百年後,有你沒了我。」
一個被濃墨重彩地渲染的,超脫一切的「你」,一個仍被現實拘束,苦中作樂的「我」,「你」「我」本是一體。
(明)唐寅《燒藥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唐寅晚年罹患肺疾,據卷末唐寅自題,及拖尾祝允明(醫師陸君約之仁軒銘),可知是唐寅向陸醫師求藥的答謝之作,時間約在四十九歲前後。
唐寅五十歲後就被疾病纏身,不太能作畫,生計更成問題。五十四歲那年,終於到了終點。
他的親家王寵與文徵明、祝允明湊錢給他辦了葬禮,祝允明起草墓志銘,王寵親自書寫。但他的絕命詩說:「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漂流在異鄉。」
哀悼聲聲裡,他再次啟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