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樣的「歷史」造成包含 56 個民族之中國與 中國人? 什麼樣的「歷史」讓當前中國各民族認識 自己的民族與國家認同,並以此民族與國家為榮? 以 上這兩種「歷史」,前者似乎指的是真實的過去;後者 則是指為了當前的民族榮盛與團結,而必須創造與強 調的「歷史」。事實上還有第三種,與未來有關的 「歷史」。人們為自身的記憶所塑造,一個人的社會身 份認同與相關社會行動,受其知識與記憶影響。那麼 我們需要什麼樣的「歷史」,來塑造有改革行動能力 的個人( 無論其為羌族、藏族或漢族) ,來讓明日更好? 以上三種「歷史」是否為同一回事? 若答案為非,那 麼我們是否需要扭曲過去、創造「歷史」以促進民族 團結,以締造理想的未來? 或者,我們只需建立一種 新的歷史知識,它所呈現的是過去的人類生態現實, 能讓我們深切了解及反思「現在」的歷史現實,因此 它也是一種能影響個人、造成社會良性變遷的歷史記憶。
有一種刻板的歷史與民族知識,稱中華民族及中 國「自古以來」便在歷史中綿延至今。這樣的歷史與民族觀點,不但在近代解構國族主義風潮下深受學 者們的批評,它們也對現實無益,甚至有害——許多 當前的問題都由這刻板的歷史與民族知識造成。在這樣的歷史意識下,許多學者及知識人皆不喜歡聽到 「中華民族為近代國族主義下的建構與想像」這樣的 西方學術論點,即所謂的「國族近代建構論」。我們 可以這樣想﹕如果近代建構的中國國家與民族體系 是進步的,建構後的中華民族比起過去將夷、戎、蠻、 狄排除在外的華夏認同要好,所建立的資源共享國家遠較過去壟斷核心區域資源的中原帝國要進步,那麼,我們為什麼不承認近代中國有這麼一個國族國家 建構過程? 我們不但要承認,還要進一步批判過去, 也就是將近代中國變遷置於長程人類生態歷史中來衡量其意義。
我所提倡的反思性歷史觀,其主旨便在於,由人類生態角度來檢討及反思「現在」由什麼樣的「過 去」走來,藉此我們可以了解「現在」的價值及現況 缺失,也能讓我們期盼並以行動向一個更好的未來邁 進。因此,我對典範中國史所讚頌的過去有許多批 評,也因此我的華夏邊緣系列著作受到的批評之一似乎是,我「解構」華夏認同、解構中原帝國。我對此的辯駁是,今日由一絕對多數之漢族與55 個少數民 族共構的中國人類生態體系,雖不完美但遠比過去中 原帝國人類生態體系要進步。若我們「覺今是而昨 非」,當然要批判昨日之非。反過來講,若我們認為今 日中國人類生態體系是進步的,但卻堅持傳承自中原 帝國時期的歷史觀,那麼這樣的歷史記憶仍讓少數民 族居於「華夏邊緣」地位。
我們以簡單的常識性北亞歷史來講,如果這歷史 敘述的主軸還是「你們的祖先犯邊攻打長城,我們的 祖先保衛長城」、「我們的祖先打敗你們的祖先」,那 麼如何教蒙古族人成為以此歷史記憶為榮的中國人 或中華民族之人? 我們看看一個過去與現在的表相 差距﹕長城過去是防禦工事,今天是國際觀光景點。 這樣的差距,是古今不同人類生態本相的投射,兩者 對應的人類生態優劣應十分清楚。我們僅以長城的 歷史來看,傳統華夏中心觀點之長城歷史並不能解釋古今長城之表相變遷。必然是經過一個歷史過程,長 城才會由防禦工事成為今天的國際觀光景點。那麼, 我們要怎麼寫這個歷史過程? 這個歷史,應是在很多人的努力下長城逐漸崩解、逐漸改變其性質之過程。 在這樣的歷史裡,匈奴、突厥、蒙古等部族國家攻打長 城的軍事行動,長城內的邊郡貧民越過長城投入匈 奴、鮮卑中的行動,漢商或農民走西口、闖關東,蒙古 王公招漢人開墾土默特平原的舉動,都有貢獻於這個歷史過程。
我們再由人類生態角度來看中國南方邊疆的歷 史。同樣的,我們得承認近代有一民族( 如苗族、瑤 族) 與國族( 中華民族) 建構過程,發生在一長程歷史 造成的特殊邊緣情境之中。這樣的邊緣情境,也是一 種特殊人類生態,與秦漢中原帝國同時形成———秦、 漢帝國在南方及西南置官、擴土、殖民,對土著人群徵 賦役,造成這樣的人類生態情境。由於資源匱乏,南 方土著人群不堪帝國賦役而群起抗爭成為本地人類 生態重要的一部分,也因此產生多種相關文化表徵。 另外,對於南方及西南「無君」或「無大侯王」的村落、 部落人群,中原之人對他們十分鄙夷,因此產生許多 歧視與汙化南方「蠻夷」的表徵、表相———如說他們的 祖先是一隻狗的「盤瓠故事」,如將蠻夷男子描繪得醜陋野蠻的「苗蠻圖」,如人們日常生活中對鄰近「蠻 子」的辱罵,等等。
我們僅以盤瓠故事為例,說明如何對此社會記憶建立一種反思性認知。盤瓠故事最早見於《後漢書》, 其內容稱﹕高辛帝時,犬戎來犯,帝懸賞募勇士殺敵 主將,結果殺敵立功的卻是帝王家養的一條狗,盤瓠。 高辛帝不得已,將女兒嫁給了盤瓠。盤瓠帶著妻子走 入深山,他們的後代便是南方蠻夷。因其父有功,其 母為帝女,所以高辛帝準許其後代可自由利用山地, 不用納賦稅。這個傳說應是中原之人創造的,它是與 太伯奔吳、箕子奔於朝鮮等「歷史」相同的模式化歷史 記憶,華夏藉以表達他們對四方邊裔人群的看法。在 中原中心主義之下,人們一方面給南方蠻夷一個汙化 的男性先祖( 而非太伯、箕子等「王子」) ,另一方面以 此解釋帝國為何沒有將這些南方蠻夷納入徵糧稅力 役的編戶中。
事實上,中原帝國不斷努力將南方邊郡蠻夷納入 管轄,施以賦稅。感受此威脅的南方山居人群開始自稱盤瓠子孫,以此宣稱自己為什麼不用對官府繳糧 稅。漢晉時自稱盤瓠子孫的人群大致在今日湘西,隨 著中原帝國的行政統轄與軍事力量向南方及東南邊 疆擴張,自稱「盤瓠子孫」的山居人群也逐漸出現在更 遠的帝國南方及東南邊地。從貴州的黔東南一直擴 張到廣西、廣東、福建; 涉及的族群包括今日苗族、瑤 族、壯族、畲族。我們更應注意南方土著人群如何接 受及訴說盤瓠祖先故事,如瑤族《過山榜》、畲族《祖 圖》及苗族民間故事中的相關內容。我們可將之視為 一種本土文化表徵,以探索其潛藏的情境本相,及在 其間人們的情感、意圖。首先,前面我已提及,他們接 受此祖先是為了抗拒帝國賦稅,以此說明為何他們受 皇帝特許而不必納糧服役。由此可知南方「華夏邊 緣」情境特色之一,就是帝國賦稅在此造成的族群緊 張。同時我們由許多南方本土版本故事中,可以感受 本地人群對盤瓠複雜的情感。如在湘西苗族與貴州 瑤族的民間傳說中,都有盤瓠的兒子們因恥於其父為 犬,而將盤瓠殺死,後來又十分後悔而世世代代祭祀 盤瓠之情節。在部分瑤族中,祭盤王指的是「盤古」而 非盤瓠。在我所見的畲族《祖圖》中,盤瓠娶公主後在 一大鼎中轉化為人。這些情節都可讓我們體認,自稱 「盤瓠子孫」的人群並非感受不到「犬父」帶來的身份 認同恥辱。
在「盤瓠」這汙化歷史記憶下,許多非漢人群並非 自稱「盤瓠子孫」,而是自稱為華夏或漢人之裔。我曾 以「擬態」 ( mimicry) 這個生物學詞彙概念來理解「漢 化」。一隻毛蟲為什麼要偽裝成一條蛇? 一隻蝴蝶為 什麼要裝成枯葉? 它們為了要保護自己,免於受傷 害,所以要隱藏自己,甚至模仿侵害者。親近人群之 間「一截罵一截」的歧視,被歧視者模仿優勢群體( 也 是歧視者) ,強調自己的祖先由漢地來,強調本家族過 中秋、端午很地道,並歧視更弱勢者來保護自己,所謂 「漢化」便在如此的社會過程中進行。如果我們從這 樣一種角度反思「漢化」,那麼,「漢化」如何會被視為 大漢族主義下的想像? 我們為何不承認這一種曾在 歷史中普遍發生的社會過程? 其實近代中國邊疆人 群的少數民族化也是如此。在我進行田野調查的北 川地區,原來「一截罵一截」讓所有白草河、青片河上 遊的山居人群都宣稱本家族為「湖廣填四川」時移來 的漢人,只有最上遊的村寨人群因沒有更上遊的人群可罵,只好承認自身是「蠻子」。後來當他們成為羌族 後,在1980 年代,下遊各村落人群開始「一截攀一截」 地成為羌族。由一截罵一截地漢化,到一截攀一截地 成為少數民族,此表相變化及對比也顯示今日中國之 人類生態遠比過去為好。所以我們應對過去華夏邊 緣人群的「漢化」有同情的理解,對於今天約為同一區 域人群的「少數民族化」也應有同情的理解。
回到湘西的近代變遷,我讀一些湘西及黔東南苗 族大姓的家譜,許多都稱本家族祖先來自江西吉安 府。我讀民國時期湘西名人石啟貴給政府單位的信, 他對國民政府深知「苗」為辱稱,因而稱本地人群為 「土著民族」一事,表示讚許與接受。這些表徵,皆與 今日本地苗族以自身的民族認同為榮有很大的差距, 其背後仍是不同時代之人類生態上的差別。那麼,我 們為何不承認近代有此一變化? 我們必須對歷史做 一個重新梳理,承認及面對近代中國國族及各民族的 建構過程,但不必全然接受近代國族建構論———在此 近代歷史過程之前,有一華夏與華夏邊緣( 或中原帝 國與其四裔部族國家) 間的長程人類生態變化之歷史 過程。
在這樣的歷史過程下,到了明清時期,南方許多地方都出現大量漢與非漢區分模糊的邊緣人群; 近代 傳統華夏邊緣人群的少數民族化過程,便在這樣的社 會情境中進行。所以,今日研究者可以用文本分析的 辦法,走進國族與民族認同的邊緣時代( 如 1930 年 代) 、認同模糊的空間( 如湘西) ,在文本與其他表徵 中觀察人們的言談舉止。在這邊緣時間與空間中,許 多人都彷徨於追求成為漢人還是成為土著民族或苗, 徘徊於強調自身的非漢文化或認為它們是見不得人 的陋俗。觀察人們這種矛盾、焦慮的心境,便如觀察 一個人走在十字路口,彷徨四顧,不知道下一步該往 哪裡走。在此,我們可以體認歷史由什麼樣的過去 ( 指中原帝國南疆之人類生態) 走來,能體認現在( 當前作為中國苗族之人類生態) 在此歷史中的地位,因 此能以行動規劃更好的未來( 較理想的人類生態體 系) 。
總之,歷史不只是「過去」,它也關乎我們如何理 解「現在」,影響我們的認同思考與行動抉擇,因此也關乎「未來」。我提倡以人類生態為主體的反思性歷史知識與思考,便是希望藉此創造對自身民族、國家及其他身份認同具有反思性認知的個人,以此期望社會朝向更理想的人類生態體系轉變。(限於篇幅,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