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政治的訴求,是一方面尊奉弱主、一方面防範集團內部出現新的強者。
魏晉時代,是皇權的變異期。自永嘉之亂(311),晉室衰微,司馬睿在江左的割據政權,便逐漸淪為士族操縱的傀儡,即所謂「王與馬,共天下」。歷史於是從「皇權政治」轉入「門閥政治」。
(元)帝初鎮江東,威名未著,敦與從弟導等同心翼戴,以隆中興,時人為之語曰:「王與馬,共天下。」--《晉書 王敦傳》
東晉時代門閥猖獗,壟斷了人權、財權、兵權,又通過內部通婚不斷強化這一地位。權柄相繼被琅琊王氏、潁川庾氏、譙郡桓氏、陳郡謝氏與太原王氏所把持。
歌謠中「舊時王謝堂前燕」指的就是琅琊王與陳郡謝。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烏衣巷》
門閥既然侵奪了帝室的權威,那二者必然存在對立關係。但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門閥對皇權的侵蝕程度」又是有底線的。
這種現象,可歸納為「代行皇權,但不廢黜帝室」。
實際操作中,門閥們允許「弱勢皇帝」的存在,但決不允許本集團中出現新的「強人」。
這也是王敦兩次造反,群臣態度相異;桓溫欲做皇帝,遭到謝安極力阻撓的原因所在。
我想從王敦與桓溫故事,來比對分析三國時代的「君主權力分配」。
客觀上說,三國君主都在不同程度、受到類似困擾。即:豪強集團反對內部出現新的強勢君主,凌駕眾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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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王敦與桓溫
王敦與桓溫故事,可以清晰反映門閥與皇權的博弈底線。
(1)王敦
王敦是東晉初期的權臣。
琅琊王敦是晉武帝女婿,又是東晉首任宰輔王導從兄。司馬睿得以偏安江左,離不開王氏兄弟的支持。
王敦掌兵,王導執政。這導致司馬睿(晉元帝)威信受損。在君臣反目後,王敦以「清君側」為藉口兵發建康(322),引來朝中群臣的「交口稱讚」。最終不得不以元帝「處決流放奸臣」的代價妥協收場。
當然,王敦口中的「奸臣」,無疑是試圖削弱門閥利益、搞中央集權的「保皇黨」。
但需要注意的是,數年後(324)王敦欲自做天子,再度興兵謀反。但此次謀反引來了群臣的集體憎惡,甚至連其從弟王導都站在了晉室一邊。
(2)桓溫
桓溫是東晉中期的權臣。
桓氏三度北伐,收復長江上遊,甚至一度挺進中原、光復洛陽。
桓溫想借北伐的功業,實現「篡代自立」的目的。乃至通過「廢立之舉」來強化權威,晚年心態已經擬於董卓。
但桓溫的篡逆行為,招致朝臣的一致反對,領頭者就是陳郡門閥謝安,即後來淝水之戰(383)的元勳。謝安甚至故意拖延、阻撓桓溫「加九錫」的進程,最終竟把病重的桓溫給熬死了。
謝安、王坦之聞其病篤,密緩其事。錫文未及成而(桓溫)薨,時年六十二。--《晉書 桓溫傳》
從兩代「謀逆權臣」的人生軌跡中,不難看到彼時門閥們的態度。他們既反對皇權振興、削奪士族利益;同時也反對門閥中的強者,成為新的皇帝。因為強勢君主,必然會損害世家大族的現實利益。
因此東晉門閥的底線,或者說唯一要求,就是「臺前須是弱主,士族在幕後各行其是,保持門戶不墮」。
這也能解釋,為何王敦兩次起兵造反,門閥的態度迥然相異。
因為王敦首反,目的是打擊司馬睿身邊的保皇黨,對士族是有利的;但王敦再反,已是直奔皇位而去。似王敦這種「強梁之人」上臺,是門閥們不願看到的結果,因此立場發生180度大轉變,一夜間竟全站到王敦的對立面。
門戶利益,才是門閥士族關心的核心問題。
② 門閥與君主的博弈
門閥這個詞彙,在史書中稱謂極多。有「豪族」「大族」「士族」「世家」「世族」等稱呼,累計竟多達二十餘種。
註:數字統計見田餘慶《東晉門閥政治》與仇鹿鳴《魏晉之際的政治權力與家族網絡》。
門閥雖然在東晉南朝臻於鼎盛,但起源甚早,至少在東漢時已經出現了「累世公卿」的巨無霸。
三國君主的活躍時期,便正處在「門閥崛起」的階段。三家的一系列政策,基本都圍繞著對「境內豪強」的拉攏與打擊。
曹操與王敦、桓溫等人,在某種程度上有相似之處。尤其是彼時的權力結構,可以大抵視作「皇帝」、「門閥」與「新興強人」三家的微妙制衡。
曹操本人出身新興豪族,但發跡較晚,且沾染了宦官身份,因此現代學者普遍將其歸入「富有的庶族地主」範疇。
曹操本人既是漢廷的拱衛者、又是篡漢的野心家。這也使得其麾下豪族的立場,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變化,幾乎是東晉王敦故事的「提前預演」。
孔融、荀彧、楊彪三人的態度,最能體現門閥們的真實心態。
(1)孔融
孔融是孔子苗裔。彼時孔子地位近乎神格,魯國孔氏份量幾何,自不必言。
孔融與曹操忤逆極多,《九州春秋》與《後漢書》中數見不鮮。
曹操禁酒,孔融便聚眾豪飲;曹丕納甄氏,孔融便稱「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曹操重建名教,孔融又公開發表聳人聽聞的言論,如「父母無恩德於子女,孕育之始,不過是為了解決生理需求」等等。最終遭曹操報復,夷滅其家。
曹操既積嫌忌,而郗慮復構成其罪,遂令丞相軍謀祭酒路粹枉狀奏融……書奏,下獄棄市。時年五十六。--《後漢書 孔融傳》
其實孔融本人在建安元年(196)兵敗北海,託庇許縣。按理曹氏是孔氏的恩人,但孔融對曹操的態度卻如此惡劣,且在建安十三年(208)臻於極點,最終被殺。
而建安十三年(208)恰恰是曹操廢三公、自領丞相的同年,其野心已經昭然若揭,因此孔融對曹操的不滿,也發展至頂峰。
(2)荀彧
荀彧是潁川門閥,累世公卿。其族叔荀爽,被董卓「公車徵召」,從白身官至司空,前後僅九十三日。號稱「百日三公」。
(荀)爽自被徵命及登臺司,九十五(三)日。--《後漢書 荀爽傳》
荀令君故事,人所共知。其早年輔弼曹操掃滅河北群雄,爭衡中原,堪稱曹營頭號謀主。但在建安十七年(212)亦因忤逆曹操被殺。
實際建安十七年是曹操「僭位魏公」(213)的前一年。荀彧因立場問題,被曹操視作逆黨,慘遭鴆殺。
荀彧族兄荀悅,也心向漢室。不僅「侍講禁中」(帝師),還作《漢紀》與《申鑑》來影射曹操的不臣之心。
(3)楊彪
楊彪是弘農門閥。晉武帝兩任皇后,均出自弘農楊氏。其祖楊震,號稱「關西聖人」,與孔子齊名。
(楊震)明經博覽,無不窮究。諸儒為之語曰:「關西孔子楊伯起。」--《後漢書 楊震傳》
楊彪對曹操也極端不配合。其最初是隨獻帝流亡入洛陽(195-196)的保皇黨,被曹操收留。門第、履歷與孔融相似。
曹操懷疑楊彪通謀袁紹,使滿寵拷訊。孔融、荀彧聞之大怒。可見門閥之間,在立場問題上極為一致。
(荀)彧、(孔)融聞考掠(楊)彪,皆怒。--《魏書 滿寵傳》
楊彪之子楊修黨附曹植,又被處決。彪自此隱居,不仕曹魏,也可以看作門閥與君主間「立場衝突」的反映。
從上述事件中,不難看出,東漢門閥所謂的「扶漢」是有條件的,就是臺上必須是「弱主」。
一旦在豪強之中出現了「強人」,便會損害門閥士族的利益。因此荀彧、孔融、楊彪等世家大族,對待曹操的態度,隨著曹操威勢的增長,便逐漸趨向冷淡甚至對立。
③ 小結
門閥對強梁之人,極端反感。無論其是否出自本集團。
曹操是東漢的新貴階層,遠達不到「累世公卿」的標準。即便如此,曹氏的崛起,還是令舊貴族們心生厭惡。
既然曹操以「門第不高」被舊貴族們不喜,那舊貴族們對待「高門出身」的強者,態度又如何呢?
從袁紹、袁術故事看,門閥對待高門的強勢者,態度也相當不善。
汝南袁氏,四世五公,權傾天下。與弘農楊氏、魯國孔氏、潁川荀氏並駕齊驅。但士族們對待袁氏的態度,也頗可玩味。
袁氏宗子袁術,是最早被門閥們拋棄的。術強勢放縱、飛揚跋扈,從其僭號稱帝的後續發展看,是很明顯的「權欲之徒」,故被士族憎惡。
豪桀多附於紹,術怒曰:「群豎不吾從,而從吾家奴乎!」--《後漢書 袁術傳》
袁氏庶孽子袁紹,因出身微賤(生母是侍婢),很能折節下士,表現出一副「交結英俊」的風流派頭。董卓之亂時(189),豪傑紛紛投奔袁紹,似乎合作愉快。
但是,就在袁紹橫掃河北,意圖「更進一步」時,門閥們卻紛紛轉變立場,站到了袁紹的對立面。
這就是主簿耿苞的「勸進事件」。
註:耿苞勸袁紹稱帝,河北士人群情激憤,最終袁紹被迫將耿苞處死。
關於耿苞到底是「自發勸進」、還是「通過袁紹授意」,因為諸書記載相異,已經不得而知。但河北群臣的態度卻顯而易見,他們紛紛上表要求處死耿苞,最後袁紹不得已、殺之以平民憤。
(袁)紹以苞密白事(勸進表)示軍府將吏。議者鹹以苞為妖妄,宜誅。紹乃殺苞以自解。--《典略》
可見,在袁紹「恪守臣禮、安於臣位」的時候,門閥士族是可以與其合作的;但袁紹欲更進一步,凌駕眾人之上的時候,則遭到了鋪天蓋地的反對。
類似的情況在孫、劉兩家也有出現,不過表現得不是很明顯。這與二者政權結構有關,孫劉早期的核心人物中,門閥出身者不多。
但即便如此,劉備僭越漢中王時(219),仍引來費詩的不悅;而敕封關羽、使與老兵黃忠同列,又引來關羽的抱怨。
費詩是益州犍為豪族,他的態度不難理解;關羽孤微發跡,不過一介亡命徒,他又有何可抱怨呢?
實際看勸解關羽的辭令,即「君侯雖雲臣子,實際與漢中王並列」便可知曉,關羽實際對劉備「凌駕眾人之上」有所不滿。
今漢王(劉備)以一時之功,隆崇於漢升(黃忠),然意之輕重,寧當與君侯(關羽)齊乎!且王與君侯,譬猶一體,同休等戚,禍福共之!--《蜀書 費詩傳》
劉備是漢左將軍,關羽是獻帝敕封的中郎將,又是曹操表奏的偏將軍,也掛漢官頭銜,與劉備在名義上、皆「共仕漢廷」。現在劉備稱王,很明顯是凌駕群臣之右,故引發關羽不滿。
關羽的抱怨,雖然只是「驕矜剛戾」的反映,但與東漢門閥反抗曹操、東晉門閥反抗王敦、桓溫其實內核相同。即:
昔日大家平起平坐,今日有人慾凌駕群臣,必然引起眾人不滿。
換言之,曹操、袁紹等人,雖是「集團首領」,但實際彼時尚處在東漢末年。在「同為漢臣」的集團成員眼中,曹操雖然功德蓋世,身份卻與自己無異,皆是「天子之臣」。
大家本應該「北面而立」。而曹操卻要「南面獨坐」。引起舊貴族的反抗,也在情理之中。
曹操在「廢三公」時(208)殺了一批門閥(孔融為代表);在「進爵魏公」時(213)又殺了一批門閥(荀彧為代表),臨終前(218-219)再度發起肅反,在鄴縣與許縣「誅戮群臣」,其實都是「凌駕眾人」之後的應激反應。側面亦可見反抗者之多。
理由顯見。門閥的核心訴求,是保持門第不墮、維護家族利益。這種目標,需要臺上坐著「弱勢君主」才能實現。因為皇權的擴張,必然會擠壓豪族的利益。
因此,門閥們維護皇權(漢獻帝、晉元帝、晉簡文帝),不是因為他們真有忠孝之心,他們實際是在維護「弱主」,是在維護自身利益。
試想,真正的強勢君主,哪用得著門閥來維護自己的權威?
同時,門閥們又反對集團內部孵化出「新的強梁之人」(曹操、王敦、桓溫),因為強勢之主,必然會實行集權政策,損害門閥的利益。
縱覽史書,雄主在位時,從來未聽聞有什麼「強權士族」的出現。而「至德之人」的出現,往往伴隨著「皇權衰敗」。
實際這群所謂的「聖賢」,表面上看似保皇黨;實際一旦皇權有重振的苗頭,他們便會立刻調轉風向,站到皇室的對立面。
因為門閥們維護的不是皇權,而是「能夠保障自身利益的弱主」。
胸懷天下是假,求田問舍才是真。
我是胖咪,百家號歷史原創作者。漫談歷史趣聞,專注三國史。從史海沉鉤中的蛛絲馬跡、吉光片羽,來剖析展開背後隱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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