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麻雀很小,小得像小小的葉子。她們是山林中的群眾,箭箭竹上那片葉子是山麻雀天空的最高穹頂。鷹有闊大的天空,山麻雀也有,每片葉子都是她們天空中的綠雲,她們自得地生活在灌木叢中,在那些由杜鵑、指竹、金櫻子還有苔蘚與茅草組成的灌木叢中跳躍,跳躍,嘰嘰喳喳地成群跳躍,邊跳邊唱,唱著一些不成曲調的歌,就像我們斜倚在靠椅上潛意識下吹出的口哨,口哨聲很短促,常常只有唧唧兩轉,不拖號子,不像畫眉,要把聲音扭麻花一樣扭幾圈;也不像喜鵲,要把聲音像抻麵條一樣抻幾下。
畫眉與喜鵲的歌要唱給花聽、草聽、樹聽還有情鳥聽,山麻雀只唱給自己聽、朋友聽。自己在身上,朋友在身邊,她們的話就像是私語,像是密友之間的咬耳朵。打山麻雀的身邊走過,就忍不住想去偷聽,就忍不住想去打探她們的生活方式。山麻雀嘰嘰喳喳的,仿佛笑,仿佛笑而不答,仿佛說了,只是她們說的我們不懂,這是我們還沒有弄懂的少數民族的語言,她們像是第57個民族。
山麻雀像小小的、在風中會唱歌的葉子,我見到她,就想如摘片葉子一樣放在掌中,想讓她如葉脈一樣細小的腳在掌紋的紋路裡摩挲,與我們寬大的手掌親近。與我們手掌親近的東西實在不多。很多的生靈都不敢親近我們了,她們怕我們手掌上像叉一樣張牙舞爪的手指會隨時合起來關攏來。人類的手指越來越像一把魚叉,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許多動物都怕人類的手掌,人都不太敢跟人握手了,小小的山麻雀哪裡還敢呢?
一大片一大片的森林是山麻雀的奢望,灌木叢就足夠了。喜歡呆在森林深處的生靈,都有著一種與人相漠絕的心志。人是越來越孤獨,許多的生靈都不跟我們玩耍,甚至面都不願跟我們見。而山麻雀好像還不至於,她雖然不進我們的屋,但若在木樓的四周或者左旁右旁植有一叢幾叢開著細細白花的梔子樹或者生長著蒙絡搖綴的生花雜樹林,她也願意清早跳上細格子花的窗欞,獻上一曲又一曲它們的原生態歌曲,與在窗格子旁梳辮子的姐姐賽嗓子呢喃。
在江南丘陵一個叫鐵道衝的地方,曾經有連綿不絕的森林,布穀鳥常到鐵道衝所有房屋的瓦脊上來,站在那個翹著的龍舌子上,與浮在半空中的桑樹葉子眯住眼睛賽呆,而常常被不期而遇的喜鵲猛地一聲叫,驚落,差點著地,在落地的瞬間貼地一飛,又嗖地竄破了一朵雲,使那純白的雲破了,穿了一線縫痕,像細伢子在白襯衣上劃了一痕鉛筆;還有一些狼,一些猴子,一些野雞野兔子,他們到村裡來玩玩,常與人打打照面,看看大家,瞧瞧在門楣上掛紅雙喜的是哪家堂客,問問在山陵上與他們為伍的是哪個老漢,這些野慣了的傢伙啊,他們不是鐵道衝人的親戚,但也像是鐵道衝山背後的夥計。夥計之間有太多的恩怨,作為弱勢,現在她們一個個都走遠了,想看看她們不容易了。
人只看到人,好像天天看到的是自己的影子,人覺得也孤單。沒走的也有,山麻雀就是,她們喜歡在山麓,喜歡在人常常經過的灌木叢邊。 她們想親近人,但又很怕人,她們保持著對人的警惕。她們害人之心從來未有而防人之心從沒無。人從她們身邊走過,她們就跳。 她們的飛就是跳。跳不高,也跳不遠,但永遠捉不到,她們與人若即若離。
她們在密密的灌木叢中跳,在你前面蓮花碎步地跳。跳是她們優悠的散步,也是頑皮著的雜技。她們邊跳邊唱,讓人愛惱,就想張開雙手捧住她們,想讓她們如葉脈一樣的腳,在掌心的紋路裡優遊地行走與舞蹈。讓小生靈在掌上舞蹈是我心靈柔軟時期的夢。這些小小的山麻雀讓人心底升起柔若芙蓉細若紋脈的愛意,想去摸摸她的羽毛,想看看她犁頭草上露珠似的小眼睛,想讓她如硬還軟的小喙在手心裡啄幾啄。這些都是柔軟而微溫的想像,是一些羽毛若有若無地搔著心窩的想像。山麻雀留給我們的,就是這些惹人心腸生發柔情甜意的想像。
喜鵲在所有房屋的瓦脊上,黑青的脊都是森林的底色,這曾是石道衝村。在一個萬物生長的日子,我走進鐵道衝村,如走進江南許多村莊,並沒有見到喜鵲。但我見到了一塊石碑。石碑上的標題是「封山公告」,上面的文字鳥見鳥喜獸見獸愛,草看了這些蔥蘢起來,花都了這些文字,芬芳起來,而人呢?讀起來感覺生猛,比如其中一句是嚴禁帶斧頭帶刀子進山砍樹砍柴。
這些文字火氣挺大的,好像有火呼呼地燒,但野雞野兔們不怕,她們似乎覺得挺溫暖,我時常看到她們在碑的四周蹭一蹭,在文字上蹭,有幾隻山麻雀還將小臉貼在文字上,好像在烤火。鐵道衝的人現在很刁,他們恨不得把所有的綠葉都看做鈔票,他們在一段時期內把神龕上的神靈都踏在腳下,但好像還保持著對文字的敬畏。我看到石道衝心思最刁惡的石二,腰上系了一把柴刀,往山上竄,腳越石碑時刻,被那些文字絆了一跤,一屁股坐在地上,石碑上的文字蓮花生劍,將他嚇住了。文字出,而石二驚。石二把那把砍刀扔山塘裡,轉道村裡一條通向外面世界的小道:老子不吃山了,老子外面吃世界去。
石碑鐫刻這麼一些文字,文字讓山林勃勃生長生機,也讓人心勃勃生長心志。這樣,讓我在文字管轄的廣大範圍,每一處都能見到山麻雀,她們在這些文字旁邊生活好象心安了一些,誰也把握不準這些文字會讓麻雀的敵手敬畏多久,誰測得準這世界?貪婪的人心像一條蠶,蠶食世界,地球上最後一片樹葉是石道衝這一片嗎?善良的山麻雀沒去想,她們在文字的照耀下生長出來的灌木從中歌哭生聚。灌木叢茂盛連綿,青色堆積,灌木叢之上,也是文字照耀下吐芽舒葉的榛樹、株樹、松樹與竹子。
山麻雀在灌木叢中跳,過著群居生活。我看她們的羽毛,看她們澄澈的眼睛,看她們可愛的面孔,我感到無比的舒暢,而且很新鮮。因為在我們居住的城裡,看來看去,看到唯一的動物只是人。在鐵道衝村,我看到了另一些動物的面孔,有畫眉,有喜鵲,有從我腳踵穿褲口而過的野兔,還有成群成群這些山麻雀。
在我異鄉的城裡,我整日裡看到的動物都是人,回到故鄉,我不願意見人;不盡不願,而且不敢,呆在鐵道衝村所有的日子,我不敢與人玩。現在我都不敢與人玩了,每回都是我玩輸了。我與山麻雀們玩,不曾贏也不曾輸,我沒了輸贏概念。與山麻雀們耍在一處,格外舒心與開心,我心已然徹底卸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