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出版家、文化學者沈昌文於今晨去世,享年90歲。
朋友圈裡一片哀悼。很多40歲以上的人,都曾受惠於沈昌文,他們讀過《讀書》雜誌,或在八九十年代讀過三聯出版社的各種譯著——這背後,沈先生功不可沒。
這讓人欣慰。在作家、學者背後的出版家,終究被讀者記住,這或許正是「文化」一詞的應有之義:它包括創作和閱讀,也包括一個廣義上的環境和一個共同體的努力。
沈昌文的功勞,媒體關注點主要是「兩刊一社」。兩刊是《讀書》雜誌,和他退休後創辦的《萬象》,「一社」是他從八十年代初開始對三聯出版社的貢獻。有了這「兩刊一社」,沈昌文足以稱得上中國最優秀的出版家之一了。
今天,在追思沈先生的時候,我們可以試著更進一步,思考這個問題:一個職業出版人,應該有怎樣的品質?
這個問題之所以成立,和人們對《讀書》雜誌的評價有關。沈昌文並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學者或知識分子,但是他負責《讀書》時,成就了該刊的榮耀,也影響了無數讀書人。等沈先生退休,從汪暉開始,負責編輯《讀書》者就是「更專業的」學者了,但這本雜誌的影響力卻一路下降。
這當然有時代的原因。80年代的人們,更「求知若渴」;從90年代後期開始,人們在文化上的選擇更加多元。但我們也不得不承認,沈昌文負責《讀書》時,有他自己的一套。其中最大的優點,恐怕就是開放性,正是因為他不是一個專門學者,他反而可以接納各個領域的新知和探索。
他願意出一切好書,不管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80年代初,三聯出版社剛開始恢復業務,沈昌文想辦法從美國弄來大量公版書來翻譯出版,奠定了這家有威望的出版機構未來幾十年的格局。
他在學科和流派之外,秉承一種開放和包容的精神,為一切有意思的、有價值的知識搖旗吶喊,這就是他作為一個出版家的品格。用馬克斯·韋伯的概念來看,沈昌文是「以出版為志業」的,從他離開上海到北京當校對開始,他就有了這種自覺。
在此,我願意提及沈昌文從事出版工作之前的狀態。在上海時,他最初是金店的學徒,本來也想以此為生,日後成為一個出色的經理。他如饑似渴學一切東西,包括讀文化類的書籍(這一點決定了他後來的職業走向)。後來,有人提到沈昌文作為一個上海人的「精明」,其實這種氣質,就是來自他早年對經營的興趣。
從上海到北京,他小心翼翼,始終以一個學徒的心態面對世界。在他的回憶錄《也無風雨也無晴》中,他詳細寫了向各位前輩學習的經歷——那些人民出版社的領導,可能不喜歡周圍的知識分子,但對這個上海來的「學徒」卻非常喜歡,帶他進入出版社的核心層。
他是把出版當成一種客觀性的技藝,來追求它的完善,而不是文化人的情懷,這恰恰是沈昌文的可貴之處。過分強調情懷,會把出版視為一種手段,目的是出版之外的價值——推動社會進步;而專注於技藝本身,更是一個職業出版人該堅守的精神。這一點在他退休後表現得更加充分。離開原來的單位後,沈昌文表現更活躍了,80歲後,仍然像剛入行的年輕人一樣,為出版一本漂亮的書而開心。
在出版界,「沈公」是傳奇般的存在。我們今天追憶沈先生的道路和貢獻,更呼喚中國出現更多職業出版人。這一行是服務於作者和讀者,但它也有自己獨立的職業理想和職業光輝,值得把它作為志業,而不僅僅是一種謀生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