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突圍與英雄重塑
——關於徐貴祥長篇小說新作《英雄山》的筆談
高靜: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很多作品回到了更加重視表現個人、關懷個體的道路上。然而如果一味落入「小我」的趣味,拒絕承擔社會責任,也會讓其所標榜的人性越來越狹隘、「自我」越來越雷同。難道只有角落裡的喃喃自語才表現了人性嗎?而人民、崇高和英雄書寫就不表現人性了嗎?事實上,崇高與英雄從來就是人們現實生活和精神世界的重要依託,是人性中真善美的集中表達。因此,我覺得是時候呼喚一種衝破「小我」與「大我」的區隔,走向既是「人學」的又是「人民學」的文學觀念了。從這個意義上說,軍旅文學所承載和表達的正是這樣一種既關照個體人性、又張揚人民屬性的思想、觀念和情感。而生於1950年代末、兩次親歷戰場洗禮的徐貴祥,多年來深耕戰爭歷史題材,對於個體生命與戰爭歷史、日常經驗與極端經驗的體悟和書寫都極具個性和深度。長篇小說新作《英雄山》(人民文學出版社),表現出了不同於他過往作品的敘事風格,塑造的英雄形象也具有某種時代的新質。
《英雄山》分《穿插》和《伏擊》上下兩部,集中體現了徐貴祥對英雄命題的多重思考。在抗戰的歷史背景之下,英雄是生成性的嗎?普通人身上有沒有英雄性?透過形形色色的人物,小說呈現出了豐富的英雄意涵。《穿插》中的主人公凌雲峰是英雄的代表。凌雲峰有不少缺點毛病,但因為有信仰,他能經常反省自己,也正是因為有信仰,他能拋開個人名譽努力維護國共聯合抗戰大局。從凌雲峰這個名字就可以看出作者的深意,山峰本是由地殼運動中板塊撞擊所形成,凌雲峰則更象徵著它所經歷的深重磨難。作者特別選取長徵這一軍史上最艱苦的階段來凸顯這個人物,將他放置在殘酷的歷史情境中,通過他打不死的「戰神」形象,來象徵中國工農紅軍的英雄精神和革命信仰。《伏擊》中的主人公易水寒表徵的是英雄的生成性。小說聚焦他的心理世界,抽絲剝繭般寫出了一個普通人如何一步一步成為英雄並最終獲得信仰,實現靈魂上的涅槃的曲折歷程。
得益於對一手抗戰史料的掌握,徐貴祥看到了中國共產黨所主導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如何讓全民集體釋放出英雄性質素的內在邏輯。徐貴祥以自覺的態度寫出人性中英雄性的一面,從這個意義上說,他促使我們再一次重新審視和理解人性。戰爭讓立場不同的人之間建立起奇妙的情感聯結,達成了一種在生死抉擇的具體情境下,在戰爭智慧、民族情感與個人沉思高度契合的情況下產生的靈魂對話。《穿插》中凌雲峰與國軍軍官謝谷在殊死搏鬥之前就有一次夜觀星星的場景,之後的多次戰鬥中由於對戰術的分析和判斷高度一致,二人逐漸形成共同維護抗日大局的默契。真假凌雲峰之間、凌雲峰與何子非、何子非與張達理、藍旗與楚大楚之間,也都是因為戰爭而在靈魂上產生了某種共鳴。
在人物塑造上,各種細節和道具恰如其分的使用,不斷將人物拉回形而下的現實生活,顯示出主人公身上真實生動的一面。而對於易水寒這個人物,徐貴祥寫出了他內心世界的豐富駁雜,將一種被封建家庭和封建文化過分壓抑了的變形人格刻畫得入木三分。這也與他後來潛伏進入紅軍之後的心理遊移、戰術上的孤注一擲及靈魂上的最終突破形成了性格邏輯上的統一。
曾有論者批評徐貴祥寫得太快,存在一種「習慣的美學風格」。這樣的批評自有其道理,但我想說的是,重複並非全無益處。金錢主題之於巴爾扎克,「真相被發現」之於海明威,高密東北鄉的民間性之於莫言,不都是一種重複嗎?任何一個有抱負的作家都不能忍受自己淺層次的自我重複。如果他忍不住一再重複某些東西,那一定說明這些重複正是他的情感投放之所,是他念茲在茲的精神源泉與寫作寶藏。如此來理解重複,我倒不禁為徐貴祥的真誠和堅韌所打動。堅持描寫戰爭小說中的真善美,堅持敘事風格的硬朗超拔,對徐貴祥來說,未必不是一種優勢。
安婷:《穿插》和《伏擊》雖為兩部相對獨立的長篇小說,但其在情節上嵌套紐合、相互填補,共同展現出滄山地區在1934年至1945年間的一段風雲詭譎的戰爭歷史,所以也可將其看做是姊妹篇或上下部。《穿插》和《伏擊》合名為《英雄山》,表明徐貴祥依然堅持著「寫戰爭就是為了尋找英雄」的創作理念,其創作重點在於塑造英雄形象,站在民族利益的高度,表達對中國人民一致對外、團結御辱的信念,整體風格洋溢著壯烈雄渾、昂揚向上的精神力量。
凌雲峰是兩部姊妹篇著重塑造的紅軍英雄形象。他驍勇善戰,在三條山戰鬥中抱著必死的決心率部穿插敵進攻部隊,牽制了敵人四分之一的兵力,遲滯了其對我主力部隊的進攻;他足智多謀,在自告奮勇充當人質換回安南父女後,巧妙利用土匪巴根利慾薰心的本性,最終逃離魔窟。他愛國愛黨,在各種機緣巧合下成為國軍軍官楚大楚的替身後,堅決維護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一心同紅軍共御外辱。但作為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小夥,凌雲峰身上必然會有這個年紀特有的稚嫩,比如容易自滿、缺乏必要的警惕心等。在徐貴祥看來,塑造英雄形象也無須將其刻意完美化。真實地書寫人物的缺點,反而使得人物具有溫度、真實可感。國民黨軍特務易水寒潛入陝北紅軍部隊,但在等待命令的過程中,易水寒逐漸了解了共產黨的本質,並被其為民抗戰的崇高信仰所打動,在關鍵時刻調轉槍頭,保護了中共代表,抱著死而無憾的決心向紅軍坦白身份,最終得到諒解並正式加入了紅軍……
小說中幾位主要人物在身份和角色上的置換,打破了一般戰爭小說中「二元對立」的敘事模式,使得原本處在不同營壘、秉持不同信仰的軍人在最後像小河入海一樣匯聚到了抗日救國的洪流之中。這是徐貴祥在塑造英雄形象方面的匠心所在,也展現出他不同於過往創作的新的敘事方向。
孔立文:徐貴祥筆下的英雄,多是血肉豐盈的普通人。《英雄山》的可貴之處在於,作家沒有止於英雄故事,而是用細膩的筆觸,以接地氣的方式,藝術再現英雄的成長路徑與心路歷程。作家著力觀照作為個體的人的價值判斷的多樣性,特別關照人物內心的悸動與波瀾,在歷史視野之下努力探尋英雄人物的成長軌跡。作品中的英雄就在普通民眾中間,他們是鮮活的個體的人,既有七情六慾,也有愛恨情愁,人物形象真實可信,合情合理,水到渠成。
一部作品分作兩部來寫,《英雄山》無疑具有突破性的敘事價值。兩部作品一個主題,兩個敘事者均採用第一人稱,最後又皆轉為全知全能的靈魂敘事。多重視角之下,整個故事雖然迷霧重重,諜影叢生,但卻立體多面,震撼人心。小說中眾多人物關係相互勾連,愛恨情愁交織纏繞,真假虛實精彩紛呈。小說結構精巧,語言曉暢,文字幽默,看似自然隨性,信手拈來,實乃飽含匠心,精雕細琢。作品所承載的理想至上、不忘初心的熾熱情懷,充分展現了作家對國家、對社會、對歷史的責任感。誠然,也正是這份責任感,使得這部具有濃烈家國情懷的文學精品成色更為本真,主旨更為厚重。
回望歷史,找尋革命初心。徐貴祥延續了自己一以貫之的英雄書寫,始終把塑造英雄形象、弘揚英雄精神作為自己的文學理想和精神追求。以真假凌雲峰為代表的因為信仰而無懼生死、不負使命的「穿插英雄」,為中國當代軍旅文學的人物畫廊貢獻了新鮮且有意味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