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一次重溫了一下2008年上映的劇情片《朗讀者》,這部由史蒂芬·戴德利執導,奧斯卡影后凱特溫斯萊特主演的電影,翻拍自一部同名的暢銷小說,雖然已經過去了12年,但是再次重溫這部電影的時候,依然能夠讓人感動和帶來不同的體會。
描寫大屠殺的電影其實並不少,如《辛德勒的名單》與《美麗人生》,這些電影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災難影像的體驗。但災難也存在著多個面向,《朗讀者》便是闡釋災難時視角相當獨到的一部電影。
觀看這部電影,許多觀眾大概都會將目光投在那段忘年戀上——兩個來自不同代際的男女,因一場邂逅便相愛了,隨後發生了不少的情感糾葛。
暫且單從故事線來講述一下這個故事的前半部分:主人公邁克在一個暴雨天裡於街邊嘔吐,遇上了電車列車員漢娜,漢娜收留了病中的邁克,於是二人就此結緣。邁克病癒之後再次拜訪了漢娜,使得二人互生情愫,並迅速發生了關係。儘管兩人年齡差距大,漢娜和邁克還是走向了熱戀。
從這幾行字中我們看到了許多愛情片慣用的套路:偶遇與再遇。而年齡的巨大差距使這段感情有些特殊,可以說這是一段跨越世俗偏見的戀愛。當漢娜與邁克騎車去旅行的途中,二人就餐的餐廳的服務員將漢娜誤認是邁克的母親。這既是影片對上述的世俗偏見的一種簡單呈現,也是導演對這種年齡差距的提示。
如果僅僅從上面的內容來看,這部影片只是一部愛情片。但事實上,這部影片可不是那麼簡單的。麥可與漢娜相戀之後,一直有一種近乎戀愛儀式的行為:每一次相見,麥可都要為漢娜讀書。而這些書都是人文經典,是文學之中的瑰寶。在這場充滿肉慾的關係之間,加入這樣儀式性的朗讀,自然給這段看似單調的感情增加了不少精神性的牽絆。
影片敘事仿佛是多層的嵌套結構,越在外層越膚淺,越在裡頭越深刻;觀看這部影片,則猶如剝洋蔥,剝去一層裡邊還有一層。導演就是這樣,線性推進,逐漸加入許多細節性的密碼,最終構築了一個完滿的故事文本。正當我們還沉浸在這段忘年虐戀中,影片基調一轉,漢娜不辭而別了。當兩人再次相遇的時候,漢娜卻作為一名曾經的納粹員工坐在了戰後法庭的被告席上。
這時候我們才發現,從影片一開始導演就在塑造一種戰後年代的情緒。這種情緒是建立在一種間離效果之上的。邁克年輕而有活力,漢娜與邁克的父母則是相當沉悶。這種代際之間仿佛存在著一種文化斷代的氣候。邁克那年輕一代看似充滿活力,卻也充滿了症候。影片開頭,邁克的嘔吐便是一種症候的象徵。邁克在家庭中的生活也充滿了矛盾,尤其是與父母之間的嫌隙。這種症候在兩個代際之間尤為明顯。
我們或者可以大膽地想像一下,其實,邁克與漢娜分別對應著戰後的年輕一代和德意志民族的歷史及其過往(當然,本片採用英文對話在一開始沒有將觀眾直接帶入戰後的德國情境)。電影就是要呈現年輕一代(個人或者社會)與自己民族過往的複雜關係——而這在故事文本層面上表現為邁克與漢娜的複雜情感關係。
之所以說這段情感關係較為特殊,與一般的愛情片中男女關係不同,是因為導演不僅僅製造代際之間的差別,還在製造身份上的懸殊。年齡差、納粹身份所提示出的歷史身份差距、朗讀儀式,這些都使得這段原本普普通通的感情奇觀化。
而邁克與漢娜之間所產生的種種糾葛,自然與上述二人複雜的關係有著深刻的關聯。這種複雜關係裡其實蘊含著對民族過往的道德反思,表達了年輕一代或者新社會對災難歷史進行反思時的困局和妥協。邁克在審判中發現了漢娜是一個文盲,她不僅要求自己給她閱讀還要求過猶太人給她閱讀。文盲意味著她不具有充分而自由的道德及自由選擇的能力,這使漢娜及其身體更具有隱喻的性質。
她就好像一個空白的文本或紙張,沒有了思考力,就是意識形態機器下的一顆螺絲釘,無條件服從極端之惡所下達的荒謬命令;但也由於她單純而空白,沒有思考力,因此作為散發人性光熱的人文藝術——文學能夠進入到她本身,她也能被這些東西所吸引。
邁克與漢娜二人的相愛,其實有著較深的原因。影片或多或少展現了,邁克家庭氛圍的沉寂與冷漠。這也是邁克在外覓得一位既像母親又是戀人的漢娜的原因。我們從漢娜象徵著德意志民族及其歷史過往這一點入手,可以將德意志民族稱作邁克及其所代表的年輕一代(社會)的母國、母族。由此,漢娜和邁克的情感所隱含的政治隱喻則更加明顯了。
即邁克與漢娜能走到一起多少有些&34;。這種與年長於自己的人的愛與性關係,正寓指著作為邁克的&34;——德意志,指向的是養育自己的民族。
漢娜時而溫柔,時而性格乖張。這種矛盾的性格正是德意志民族的寫照,既孕育了人類偉大的人文思想、自然科學的偉大成就,又製造了人類史上史無前例的反人類罪行。有著這樣的民族過往,戰後德國及戰後年輕的一代自然沒有辦法逃離歷史的陰影。如果處理這段歷史創傷,仿佛成了一種文化的內部訊問。
擺在面前的似乎有兩種選擇,一種是與歷史過往進行乾脆利落的切割,與其劃清界限,一種則是面對歷史的巨大容量而無法做出選擇。邁克進入法學院學習,同小組的一個男生主張坐在被告席上的所有納粹員工,都應該處死。這便是要與歷史來一個乾淨的清算,將那個犯下罪行的民族驅逐出去。
而邁克則猶豫許多,一刀切不是那麼容易的。德意志正如漢娜,時而充滿愛與光芒,時而性格乖張。但溫柔的漢娜與暴躁的漢娜是同一個漢娜,正如孕育出康德、尼採等人的德意志與屠殺猶太人的德意志是同一個德意志。
邁克這樣的迷惘的戰後一代,不知道如何處理這個讓自己矛盾重重的國家本身及其歷史過往。他們反思但反思得不流暢、不徹底並且面臨著各種各樣的道德困境。這就是年輕一代及其所處社會所面臨的僵局:邁克對證據的掩蓋、對漢娜的冷漠,正寓指著在反思戰爭時所呈現的逃避、妥協、掩蓋問題、無法行動的種種障礙。
儘管我們看到了年輕一代那軟弱的一面,但也要想到他們面對的不是個簡單問題。
反思絕不可能是一刀兩斷式地規避所有複雜問題,並不是與民族過往直接決裂,反思必須要要清楚理解這種歷史的發生以及它意味著什麼樣的問題存在。為何在現代化進程的途中,在文藝復興之後,啟蒙運動的影響綿延後世許久,出現了更大、更恐怖的屠殺?
人文主義及其所代表的資本主義勝利,最後導向的卻是人的異化。
即便是站在今天我們也應該去想一想,為何善良、溫柔的漢娜會應聘成為納粹員工,面對屠殺時不為動容。
若要分析漢娜身份及其性格的悖反,我們需要藉助漢娜·阿倫特的&34;的概念。這個概念是阿倫特在一場對納粹的審判進行分析之後提出的。這場審判便是著名的艾希曼審判,而阿倫特關於此在《紐約客》上寫的文章結集出版成《艾希曼在耶路撒冷》。
大致地說,平庸之惡/惡之平庸指的是人們無條件服從意識形態機器的命令,卻不去質疑這種命令之合法性,他們的犯罪不是出自故意和主體意志而是執行其他人的意志,而他們也不一定就懷有卑劣惡毒的心。
&34;——漢娜·阿倫特《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關於平庸的惡的報告》
影片中的漢娜,正是一個這樣不懷有卑劣惡毒心腸、也並非出於故意去殺人的正常到可怕的人。甚至她有時候在執行犯罪的時候,挑選一些年輕姑娘為其閱讀,在不經意間竟然還給這些人提供一定程度的保護。
但這個可以被證明心腸並不壞的人,卻在猶太人將被燒死在教堂中的時候,拒絕開啟教堂的大門。漢娜並非第三帝國當中少數部分,第三帝國的興起及其最終暴行,就是在這些平庸之惡的協助和廣泛愚昧的無知默許之下發生的。因此在審判當中,哈娜象徵著第三帝國極其普遍的&34;。這也是戰後一代及其社會最應該面對和反思的對象。不僅這些員工,當時西方都沉浸在反猶主義的情緒之中,除了在德國,波蘭與蘇俄等地都存在並默許著法西斯對猶太人的屠殺。
但影片不是對&34;進行純粹的探討,我們還需要結合一個重要的情節——朗讀來進行分析。朗讀這個概念貫穿始終,其起因是漢娜作為文盲不會閱讀,卻被人文經典所吸引。她常常為經典中的故事歡笑、感動、落淚。但她默許了屠殺,默許了為納粹機構工作的合法性:職責是看守,則不能放跑任何一個猶太人。
晚上在家裡欣賞貝多芬,白天去納粹上班,這種情狀並不少見。人文藝術真的能救贖惡嗎?
影片的最後一段,邁克給獄中的漢娜寄送朗讀的錄影帶,而漢娜則在利用這些錄音學會了書寫、學會閱讀。但影片末尾,漢娜卻踩著這堆典籍,在獄中上吊自殺了。從整個作品看,朗讀與漢娜身上所體現的平庸之惡在相互拉鋸著。很顯然,最後的救贖之路不能說是成功,但也不盡然是失敗。
人文藝術發揮了一定的精神力量,它感召了漢娜心中真善美的東西。只是漢娜沒有因此而得到徹底地拯救。這不僅僅是漢娜的困局、更是德意的的困局。
事實上,戰後德意志仍然存在著各種形式的納粹殘餘。這種極端之惡作為一種現代性的災難,我們要時時刻刻提防它在不經意之間又抬頭。
將漢娜這個人物作為一個隱喻,使其成為戰後一代及其社會的反思對象後,我們發現這一段奇觀化的情感糾葛,恰恰指向了戰後一代與其母族的複雜的,說不清道不完的關係。這其中牽涉著戰後一代的身份認同與有關歷史羞恥的逃避。二戰這場人類災難能夠在一場情感關係中有所映射,說明這將成為德意志民族難以去除的歷史文化情結。
儘管我們在解讀這部影片時,將身體與身份的隱喻帶入批評之中,但並不影響大家將其作為一個簡單的愛情故事去體驗。導演在推進敘事的過程中,也並沒有將我所言的隱喻強烈指向男女主人公。但我們在觀看這部電影時,應該能夠體會得到,它所能講述的東西是豐富而多維度的。
而,這就是作品的包容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