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更好笑的,是我見過演奏「笙響」的場面。
農村的葬禮,不叫葬禮,而是非常喜慶的熱鬧氣氛。笙響連天,音樂陣陣,禮炮齊鳴,我見過得多了。
城裡人也有請笙響的。近年來吹奏的無外乎《十五的月亮》、《九九女兒紅》、《九月九的歌》等流行樂曲,根本顯示不出哀樂的氣氛。
有一次我乘車經過一個村頭,看見一家辦喪事吹笙響,竟聽出《人也留來地也留》的豫劇朝陽溝唱腔選段,使人啼笑皆非。王銀環悲悲切切的名段唱腔,很難聽出這裡是在辦喪事還是辦喜事。
人已經死了,是閻王爺讓他去的,人也留,地也留,留也是留不住的。
現在農村紅白喜事中又多出了「新式」和「老式」的器樂設備和專業人員隊伍。
「新式」的是,增加了西洋樂隊、交響樂隊、女子表演樂隊。這些東西大家在各類慶典上、電影電視上都見過,在此不贅述;
單說「老式」的。老式的是以恢復秦漢、唐宋、明清以來的所有官員出道的陣仗為主,多出了「雙筒槍,對面鑼」,黃旗儀仗隊。
也就是,先前一隊人馬,前面鳴鑼開道,黃旗飄揚,一人敲打二人抬的大銅鑼。
後面緊跟一隊人馬,一人負責背火藥,兩人肩扛有長長槍筒木製重託的土槍,又一人負責向土槍堂內裝火藥,另一人負責用香菸點燃火藥引線,兩個扛土長槍的人,將長槍筒高高的舉起向天空鳴放。
「嘭!」一聲,大地震撼,鳥兒飛翔,地下的雞群嚇得撲稜稜亂飛,周邊的狗兒驚得狂吠亂叫,一群麻雀從樹梢上飛起。
「咣!」又一聲,震耳欲聾,一團火光青煙噴射。
那是渲染氣氛的好傢夥。
今天,我大奶奶娘家的來人就有這樣的一支隊伍。
……
1992年父親因病去世。
雖然父親是一個唯物主義者,遺囑言及按組織規定辦理,但卻沒有具體明確火葬、土葬之要求。
爸爸臨去世那天,我把當過軍醫的舅舅接來為父親診斷其生命之光。
舅舅切脈觀察後含蓄的講:
「是『絕脈』,繼續輸液還能堅持十多天。」
族內叔叔講能堅持十天就可以了,現在正開始午收,地裡麥子熟了,收麥子當緊。
按舅舅的安排又進行輸液,但細細的針頭卻已經扎不進血管裡面去了。
吃罷午飯後,我把舅舅送到河對岸的車站,回來前在河對岸附近的親戚家午休一會兒。
多少天來,奔波勞累,使我躺下便進入夢鄉。
突然一種奇特的聲音使我驚醒,頓覺困意全消,理智催我趕快回家、趕快回家。
我面對的情況選擇,是騎自行車繞道從三公裡外的大橋回家?還是就近扛車趟水直接過河回家?
此時,旱季河水很淺,河面窄處不過五十多米,可以趟水過去。
理智讓我爭分奪秒。
我立即決定扛車趟水直接過河回家。
翻下河堤,就能看見村莊,自行車一路飛馳,轉眼到了村頭。
一到家門口,就見媽媽端著那個父親剛住院時領的、又從醫院裡帶回來的那個印有「紅十字」字樣的紅色塑料尿盆出來。
母親見到我回來,口中說道:
「你看你爸在縣醫院用多少天的尿盆也沒有用壞,才回來幾天,這個尿盆就突然爛了,可能是用不著了。」
說罷,將之扔進村道路邊的原生產隊用過的糞窯子裡。
我一直看著那隻陪我父親從醫院來到家中,盆底裡面中間印有「紅十字」的紅色塑料便盆在水中打著轉慢慢沉入下去。
我和媽媽回到屋內父親床前。
父親微笑著看著我。
我便雙手把早已準備好的新購買的新鮮的紅櫻桃放入父親口中,並擠出汁取出核來。
爸吃了幾個後,示意不要再搞了。
我看著爸爸要說什麼。
他示意著讓我把他教書用的黑色塑料手提包拿過來。
那是林南縣包廂廠生產的。塑料包的一面印有「獻給三十年教齡的教師」字樣。
這是縣委、縣政府在第一個教師節中特意贈送的。也是父親當人民教師唯一可以驕傲的。
他像一個參加反法西斯戰爭的老兵得到一枚「騎士勳章」一樣,虔誠的將它佩戴在胸前,小心翼翼的呵護、使用。
這個印有金色的「林南縣委、縣政府贈送」字樣的行書字體的人造革皮包已經陪伴他好多年,那背帶上的化學塑料皮革分子大部分已經脫落,斑斕陸離,露出原來的帆布白色本色。黃色的金屬拉鏈也早已失去閉合功能。
我從包中掏出了一捲紙。那便是父親寫的遺囑。
父親遺囑言及,一輩子教書育人,兢兢業業,忠誠黨的教育事業,生活雖然清貧,但精神上其樂無窮。加上組織上對他的關心照顧,他自己已經心滿意足矣!
其中,言及自己的缺點便是為人清高耿直,易得罪人,一輩子沒有少吃虧。望兒孫後代們引以為戒,切記不可效仿。
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還有三個子女正在讀書中。
其中,是令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將要高考的小兒子,我的三弟弟。
我看著父親乞求的眼光。我向他表示,我一定供他上大學,他複習到什麼時候我供到什麼時候,直至參加工作。
父親聽後立即來了精神,要我把他扶起、坐起來、下床站起來。
我把爸爸扶起來,坐起來,下床站起來。
實際上是站不起來了。
但是父親還是頑強地站立了起來。
同時我已經發現父親眼光的異樣。
便告訴父親說:
「達到目的了,達到目的了。」
我用全身的勁把父親抱起,又慢慢的將父親平放到床上,把父親的枕頭擺好,順平,讓父親枕好,平躺在床上。
爸爸安詳地躺在床上。
守候在床邊的叔叔們流著眼淚為父親蓋好被子,又沿床邊、被邊,為父親掖好被角。
爸爸安詳的、慢慢的睡著了。
一會兒爸爸額頭上的抬頭紋慢慢舒展開來,臉龐、嘴角慢慢浮出微笑。
爸爸去世了。
爸爸離開了我們。
爸爸永遠離開我們。
爸爸去了極樂世界。
爸爸再也不為他的教師職稱生氣。
爸爸再也不為他是上中農成分,還是中農成分、還是下中農成分而歇斯底裡的與政審人員強辯。
爸爸再也不做,心中十分不願意,又不得不做,屈身下架,討好他的上級教辦室主任、大隊書記的事。
親愛的父親永遠離開了——
這個他為之奮鬥的世界。
叔叔們、在家的弟妹們,頓時嚎啕大哭。
母親大哭。
我走出門外看看太陽。
西邊的一輪紅日乘著下面燃燒的晚霞正徐徐向下滑去。
時針指向一九九二年五月二十六日,農曆四月二十四日,下午五點三十分整。
我想,好險啊!
我返回家來,前後也不過二十幾分鐘。
如果我在親戚家多貪睡一會兒,就見不到,經歷不到剛才的情景了。
叔叔講爸爸去世的時間和我爺爺一九八五年八月十五後去世的時間是同一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