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末期,我在呼市中山西路小學①讀書。那時好像沒有專供兒童的零食,不但沒有肯德基、麥當勞、漢堡,就連水果也很少。五歲那年我吃過一回香蕉,那根香蕉讓我激動了好多年。我第一次吃桔子甚至連皮都吃掉,更不用說菠蘿、芒果、榴槤、蓮霧了,更是聞所未聞。
那時,學校門口倒是有不少賣小吃的,都是回族的小販,頭戴一頂穆斯林小帽,手拎一個竹籃,蹲在校門口。好像只有賣稀果子羹的才有一輛小車。食物單調乏味,完全上不了檔次。就這些上不了檔次的東西,現在回想起來仍讓我激動不已,因為兒時的記憶才是最珍貴的。
酸毛杏
大青山的早春,許多果樹還沒有甦醒,唯獨杏樹捷足先登,綻紅吐翠,率先迎接春天的到來。六月份,當杏長到指甲蓋那麼大的時候,人們就從樹上把它摘下來,或自食或拿到市場上出售。這種半生半熟,極酸的山杏,呼市人稱之為酸毛杏。酸毛杏很酸,幾乎沒什麼甜味。外面有一層絨毛,吃時先要用手指把表皮的絨毛仔細搓去,然後慢慢地用牙齒來啃外面的青皮,直到啃得只剩一個白色的杏核。剛成型的酸毛杏,杏核很嫩,我們便將杏仁放在耳朵眼裡「孵小雞」,雖然從來都沒有孵出過,但我們還是樂此不疲。
酸毛杏很便宜,一分錢能買一把,我的手小,一把也就六七個吧。酸倒牙的酸毛杏,咬一口在嘴裡,整個身子跟著抽動著,咧著嘴,閉著眼,歪著鼻子,儘管如此,我們依然樂此不疲,吃的很珍惜,六七個酸毛杏可以吃一上午。
其實,酸毛杏並不是杏的一個品種,是顏色青綠、味道酸澀,還未成熟的幼杏。那時,因為缺少水果,拇指大的青杏,才成了我們的最愛。
如今,再追憶那些酸倒牙的酸毛杏,渾身一陣顫抖,那酸酸的滋味好像早已流淌在自己的身體裡,揮之不去,那是我們無比珍貴的青澀年華!
面果果
「面果果,面果果,一分一火車;火車跑得快,給你一麻袋;麻袋裝不下,給
你一把把。」這是一種叫賣的吆喝,那時校門口的小販,天天扯開嗓子這樣喊,意思是此物便宜、不值錢。其實一分錢,也就給一把把,即一茶盅。面果果屬於野果,綿綿的,不是很甜,但孩子們都愛吃。
面果果顏色血紅,比櫻桃略小。若櫻桃是林黛玉,面果果就是史湘雲;若櫻桃是密斯安娜,面果果就是二閨女。灰楚楚的窮山中,能珍藏那麼一點豔麗,那就是面果果。面果果樹是大青山裡難得的一種好東西,山裡人叫它白楂子樹。它有點像樺樹,但很矮,比成年人略高,上面還有一寸多高的硬刺,面果果就結在白楂子樹帶硬刺的枝條上。
去年春天單位組織我們去小井溝旅遊,我專門上山尋找面果果,竟然不見蹤影。去年秋天,單位又組織我們去正藍旗上都電廠考察,那天,在郊外的一個山澗裡,我終於見到了久違的面果果。我欣喜異常,摘了不少也吃了不少。年輕的同事竭力阻攔,說怕我中毒,我說:「我兒時就是吃這個東西長大的,我對它太熟悉了,你們儘管放心好了。」
酸溜溜
酸溜溜,學名叫沙棘。這種深秋才能成熟的小果實,總是一簇一簇地長在沙棘樹的枝幹上。酸溜溜,有的綠豆那麼大,有的黃豆那麼大,非常難摘。尤其是一碰皮就破了,汁水全流到手上,黃黃的一片。
酸溜溜的味道很好形容,就一個字:酸。你喝過醋吧,比醋還酸。耐力不強的人,吃一口就會皺著眉頭跳起來;耐力強的人,連著吃上幾小枝,舌頭也會被扎破。
酸溜溜好像只在入冬後才有賣的。買酸溜溜的時候,攤販一般是用小剪子,給你剪下一小簇來。吃的時候因為酸,孩子們的表情非常複雜,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反正不好形容。
只有有錢人一次才會買很多,拿回家放在盆裡衝洗乾淨,然後裝進罐頭瓶,加上多多的白糖攪拌,放在外面的窗臺上冷凍起來。吃時先化凍,然後用勺子挖著吃。那種濃酸濃甜、冰涼刺激,會凝結在心裡,很久才能化開。
直到2003年冬季,我去錫盟出差,驅車途經荒野,才第一次看見了最真實的酸溜溜樹。那是一種灌木,是一種生命力極強的植物。它不在乎土地多麼乾旱貧瘠,也不在乎風沙多麼肆虐,總是從容地、不動聲色地生長著。似乎越是荒蕪貧瘠的地方,越能看到酸溜溜樹在開花結果,黃色的酸溜溜於是就成了荒野裡活潑的點綴。
那天,我們用剪刀剪了許多酸溜溜,然後按東家的意見,抱到附近水庫的冰面上,使勁地摔打,已經上凍的酸溜溜全部被摔了下來,鋪滿了冰面。我們小心翼翼地用掃帚掃在一起,裝滿書包凱旋而歸。回到呼市後,清洗乾淨,擱冰糖在鍋裡熬,味道不可言傳。
酸棗面
我時常想起小時候在學校門口吃過的酸棗面,那是我們的最愛。酸棗面就是把酸棗曬乾去核,磨成面。酸棗麵粉裡透黃,受潮後會結成很硬的塊,狀如「燒土」。酸棗面吃的時候容易掉渣,需捧在手裡。酸棗面的味道很特別,既酸又甜,濃烈的酸甜滋味,讓你的臉上寫滿了幸福。也許酸棗面是民間小吃,登不得大雅之堂,商店裡從沒有見到過它,它只出現在學校門口的小攤上,專門為孩子們服務。上學下學,賣酸棗面的攤位前總是擠滿了孩子,花一兩分錢,老闆會熟練地給你抓一些;如果花五分錢,那就用稱來給你約了。我常常只買一分錢的酸棗面,而且只要塊狀的,攥在手心裡慢慢地舔,可以舔很長時間。
初識此物時,以為能填飽肚子,誰知吃了兩口,從牙縫到腸胃,酸水直泛。不一會兒,肚子便「咕咕」地叫起來,攪得心裡慌慌的。幼小的心裡才知道這東西不止餓,而是消食化積的,不過,那年月也少有積食的事。
稀果子羹
呼和浩特有一種獨特的風味小吃——稀果子羹(羹,呼市人發音「幹」)。夏天賣「稀果子羹」的回民老頭,手推一輛木製小車,停在校門口的陰涼處。手拿兩隻小銅碗相互撞擊發出響聲,口中吆喝:稀果子羹!
稀果子羹放在一個花瓷盆裡,上面蓋塊玻璃,誰來買就給盛一小碗,那時好像一小碗才賣二分錢。有人曾告訴我稀果子羹的做法:秋天,把山西的檳果、黑棗、杏、柿餅子等,切片曬乾。到第二年夏天,把果乾兒拿出來,洗淨後用清水泡軟、慢火熬煮、放入冰糖,然後再用冰鎮。那時沒有冰櫃,冰都是冬季從公園的湖面採下來,藏在地下很深的窖裡,供夏天做冷飲用。
酷熱的夏天喝上一小碗稀果子羹,清涼甘甜、非常爽口。尤其各種果子混合的香味,現在想起來都使人口生津液。
果丹皮
那時小販賣的果丹皮都是自己製作的,這樣可以降低成本,增加收入。具體製作過程如下:
將山楂洗淨、去蒂,放入鍋中煮軟。煮山楂不要多加水,大約山楂量的1/3即可。一開始水加的可以稍微多些,待山楂煮到用勺子輕輕一壓就碎的程度,便將多餘的水舀出。
山楂煮軟後,撈出用大號的網篩進行過濾(過濾後剩下籽和皮不要扔,可以和之前舀出的水一起煮了做山楂糕。)。
將過濾好的山楂泥,再倒回鍋中,加糖繼續熬煮。此時山楂泥已經和水融合,沒有多餘的水分析出。此時火一定不要大了,邊加熱邊攪拌,以免糊鍋。
接下來找一張油布鋪在桌子上,將熬好的山楂泥平攤在油布上,用刮板抹平(就像泥瓦匠抹牆一樣,儘量抹得均勻),然後放到室外陰涼通風處風乾。
風乾後的果丹皮就可以從油布上撕下來了(如果沒有幹透是很難撕的,千萬不要硬來),最後把果丹皮捲起來即大功告成。
小的時候,我很喜歡吃果丹皮,那時的果丹皮二分錢就能買一卷,儘管包裝簡陋,卻是我嘴饞時最大的奢望。
現在果丹皮仍然有售。但有人爆料,很多果丹皮其實都是爛果子做出來的,不知該作何感想。
大力丸
大力丸是一種中成藥,它的主要成份是:人參、枸杞、五味子、鎖陽、熟地、黃柏、當歸、茯苓、澤瀉、杜仲、肉桂、附子、棗皮、蜂蜜等。據說有補腎填精、固本培元、養益氣血的功能。
我這裡說的大力丸可不是藥,而是煮熟了的五香蠶豆。入口香香的、綿綿的,回味無窮,吃五香蠶豆是一種享受。
不知道為啥呼市的回族小販管五香蠶豆叫「大力丸」。不過,蠶豆富含蛋白質、維生素,如果因飢餓得病,估計五香蠶豆是最好的解藥了。
五香蠶豆二分錢就能買一大把。那時母親每天給我的零花錢不超過五分,即便五分錢也是令人愉快的。在一毛錢就能解決一天的蔬菜時,你不認為五分錢也能體現偉大的母愛嗎?
海紅子
那時,一到入冬,學校門口就有賣海紅子的了。海紅子形似山楂,不同的是它的表皮光滑、閃亮。聽說海紅子產於府谷一帶。準格爾旗馬柵鄉、五字灣鄉、卜爾洞溝鄉是海紅樹薈萃之地。那裡的崖畔、溝谷、山坡上,到處都生長著生機勃勃、 萬木爭榮、葉綢蔭翠的海紅樹。
海紅樹個頭很高,枝幹粗實而堅硬,呈現出生鐵鐵錠的色澤。它每年春天四月間開花,白花繁複而稠密,色澤形狀和梨花相似。花落之後,就長出米粒大小的果子,經過一個夏天的生長,到初秋時它們終於變成了一個個銅錢大小的綠果子,一串串地掛在樹上,遠遠望去就像是沒成熟的葡萄。再過一小段時間,海紅子開始「變臉」了,先是半綠半紅,漸漸地,全身都紅了。這時候的海紅子像嬰兒的小臉一樣紅圪嘟嘟地,看起來漂亮,吃起來卻是又酸又澀。直到霜降過後,海紅子變成了紫紅色,從樹上摘下來,存放一段時間後,就可去掉苦澀味。這時再食用,酸甜適口,汁多肉脆。寒凝大地的冬天,吃幾顆又鮮、又甜、又涼的海紅果,真可謂打涼下火。
為何入冬才能吃上海紅子?因為此物太嬌嫩,不上凍沒法運輸。
海紅子屬於海棠果的一種。但海紅子只是薔薇科蘋果屬滇池海棠系的西府海棠種的果實。因此把海紅子叫海棠果也行。
那時,我們常常用兒歌嘲笑賣海紅子的伊盟老鄉「老鄉老鄉你馱的甚?我馱的是海紅子。給我吃一顆!那是不行的!為甚呢?俄的海紅子是有數的,出門前俄老婆數過的。」
那時,呼市有句俗語說:「海紅子打炭,大小是個圪旦」。蒙古語「達拉嘎」是領導和當官的意思,「嘎力阿哈」是帶頭人的意思,在內蒙古西部逐漸音訛傳為「圪旦」。這裡的圪旦就是指當官的。比方說「村裡來了個大圪旦」,就是村裡來個大領導。
注①:中山西路小學又叫回民二完小,回民二完小系曹夢麟先生創建。曹夢麟,名世禎,字夢麟,1911年出生於歸化城的一個回族家庭。十九歲時開始隨父跑駝運,解放前夕,已屬歸綏駝戶首富。曹夢麟曾擔任綏遠省回教協會副理事長、歸綏市駝務會常務理事,在推動回族經濟發展的同時,他還為振興回族的教育事業傾注了不少心血。建國初,歸綏市只有一所回族小學(今中山西路回族小學),大多數回族兒童沒有上學的機會,回族教育非常落後。1950年,曹夢麟等人在工作組的領導下,發動回族大戶,集資助學,將分設在清真寺的阿文班,整頓、合併成立了歸綏市私立回民聯合小學,後改稱回民第二完小。
曹夢麟先生歷任中國伊斯蘭教協會常委、內蒙古伊斯蘭教協會會長、呼市伊斯蘭教協會會長、名譽會長。於1999年10月20日歸真,享年八十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