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晉北大同盆地中南部,有一帶狀隆起的丘梁地貌,呈東北——西南走向,東西約十餘公裡,南北寬約七八公裡,是朔州市懷仁縣與山陰、應縣的分界嶺,被稱作「黃花梁」。黃花梁戰國稱黃華,北魏、北齊名黃瓜堆,隋唐以後稱黃花堆、黃花嶺,是個有故事的地方。
過去的晉商過雁門關後再走上兩天的路程,就到了一個村莊叫做歧道地。爬上這個村子附近的黃花嶺,他們可以看到兩條路,一條通往殺虎口,一條通往張家口。這兩條路都可以到達蒙古草原。
梁頭一帶至今流行一種風味小吃叫「圜兒①夾糕」,路邊幾家這樣的飯鋪,大風口下常常站著一個女子,用重複著的吆喝聲招呼著過往客人:「快進、快進,姐姐捏的媽炸的,妹妹地下拉匣的,吃唻,吃唻。」
圜兒是過去雁北地區傳統家常主食。傳統的圜兒通常用糜米麵加適量的玉米面來攤。這些年種糜子米的人越來越少了,就改用小米麵加少量白面、玉米面代替。
圜兒的製作程序是把以上材料兌成糊糊,然後發酵兩到三天,再對鹼攪拌均勻,用勺子舀在鏊子上烙熟。這一製作過程就叫作攤圜兒。
雁北一帶盛產黍子,胡麻油產量也很高,所以,炸油糕是大同雁北一帶群眾非常喜愛的傳統食品。雁北逢年過節或待客,以炸油糕為上等食品。這裡的油炸糕面軟、油香,炸出來的油糕皮脆裡嫩,綿軟可口,風味獨特。
兒時,常聽老人們說:黃花梁上的圜兒夾糕,吃也後悔,不吃也後悔。因為過了這道嶺,不僅離故土越來越遠,而且連象徵著中原門戶的草垛山再也望不見了。此一去是榮耀而歸,還是一去不回、客死他鄉,誰也無從知道。此時此刻,那種背井離鄉,前景渺茫的酸楚心情,有誰能夠來分擔,又有誰能夠理解得了?
走的又飢又渴的人們,吃著這種離鄉別土的燒心飯,不知是酸、是鹹、是苦、還是辣!
據史書記載。北魏建都平城時,習慣於遊牧的貴族狩獵之雅興未減,從大同的馬鋪山到懷仁的黃花梁,都是他們狩獵的理想場所。拓跋珪就曾在此捕獲過大熊、小熊等獵物。動物的樂園是建立在一種怎樣的環境上?
北魏酈道元所著之《水經注》上的雁北是這樣的:「大山喬木,連跨數郡,萬裡林集,茂林陰翳。」而黃花梁一帶是:「層松飾巖,列柏綺望。」這種描繪讓人想到的是大興安嶺或西雙版納。
現在的黃花梁浸骨蒼涼,在乾裂與溼潤之間,好像一切都被風化了。究竟發生了什麼?黃花梁曾經的綠色哪裡去了?
二
雁北還有一種陋食,即「粘玉米面夾糕」。此物在雁北年深日久,已無人能說得清它的歷史了。據說用粘玉米做成的夾糕,吃一次還想第二次。呵呵!
粘玉米面夾糕製作過程如下:
粘玉米面六百克、麵粉六百克、白糖適量、水適量、酵母適量。
1、將玉米面白糖倒入盆裡;2、將水倒入;3、將玉米面攪拌均勻;4、將麵粉用酵母水調成團醒發六十分鐘;5、將餳好的面揉光滑;6、將面揪成許多小劑子;7、將劑子擀成圓形的皮;8、將調好玉米面放入皮內;9、將包起來捏出花型;10、把夾糕裝進鍋裡蓋上鍋蓋蒸十五分鐘;11、打開鍋蓋稍涼一會即可拿出來美美地享用。
用粘玉米面做夾糕千萬不要用熱水攪拌,用熱水攪拌玉米面會變成紅色的了。買回來的粘玉米面要放在冰箱裡,什麼時候想用隨時可以拿出來用,要是不放在冰箱裡也會變色的。
粘玉米面夾糕還有一種做法,即外皮是粘玉米面的,內裡包的是糯米粘糕。好吃嗎?飢不擇食時當然好吃。無肉不歡,這其中的道理你應該明白。
三
山西石樓是姜太公的祖籍。這裡有一種叫「磑」的食物,稱謂充滿了古漢語的風韻。磑,詞典裡解釋為:方言,石磨。其實,方言是曾經的古語。在不少唐詩中,磑字頻頻出現,那時不是方言,而是官話。
「磑」,逢年過節走親訪友時,石樓人都會蒸。過年時把「磑」在旺火上烤了吃,特別幸福。「磑」,也叫棗磑,因為兩層面中間會夾著紅棗。只是這種名字特別的食物,並不是街頭小吃,可隨意買來嘗嘗。都是自家蒸來,自家食用。
「磑」是形似石磨的一種蒸製的麵食。上下兩層發麵餅,中間夾著紅棗。麵餅上端以中間為原點輻射出一條一條細痕,還裝飾了簡單的六瓣花葉,葉子中間點綴了一顆棗。這種造型跟花饃比起來,並不複雜,只是它的名字奇異,被賦予的意義也很特別。
磑,石磨,引申為研磨。石磨的磨扇分上扇、下扇。下扇工作面朝上,其工作面中心鑲嵌一個短軸,俗名「磨臍兒」;上扇的工作面朝下,中心有軸孔,與下扇的磨臍兒配合,形成軸承,用以支持磨的穩定運轉。上扇以中心點為軸心,相隔180度分別有一個磨眼兒,這是下糧食的通道。上扇為公,全圈突起約一釐米的稜;下扇為母,全圈凹下約一釐米的溝。上稜下溝的相互摩擦擠壓,使得兩盤中間的穀物被剪力粉碎成粉末狀。
上世紀70年代,農村糧食加工普遍電氣化,磑磨就漸漸消失了,很多的磨盤成了景區的裝飾。誰能想到,在石樓竟然保留著這樣一種充滿了千年歷史風韻的食物呢!
四
不爛子(本名拌子)也稱撥爛子,是山西的一種傳統麵食。在山西方言裡把「拌」這個字拆成bú和làn兩個音來讀,諧音就成了「不爛子」。
而不爛子則是將蔬菜拌入麵粉,攪拌均勻後上籠蒸熟。每年春末可以用榆錢、槐花做為食材。另外,白菜葉子也可以用來做不爛子,但不需要蒸煮,直接翻炒即可。
其實不爛子還可以用各種蔬菜的莖葉乃至野菜,添加熟的大米,小米,玉米面拌和後上籠蒸熟後食用,味道筋道而有嚼勁。
不爛子有一個重要的別稱,亦是分支——「苦累」。在雁北苦累專指熟山藥捏爛拌麵的製品,起名為苦累就是為了說明這是一道憶苦飯。
五
高粱面魚魚在晉北的忻州、定襄、五臺、原平、代縣一帶是家常飯。主婦們將和好的面擠成紅棗大小的劑子,大案每邊擺四個,兩手同時從兩頭向中心搓起。隨著手腕上銀鐲「咣啷、咣啷」的磕擊聲,四尾擺動的細若香頭的小魚擺尾延伸,聽之有聲、看之有趣。蒸好蘸湯菜食之,是絕佳美味。若是時間緊,來不及搓魚,還可捏成很薄的紅面殼殼。要麼掰成塊加菜拌食、要麼切條,用雞蛋、酸菜炒食,同樣令人垂涎。過去村裡孩子玩餓了,取一個紅面殼殼,在裡邊倒一點鹽醋,滴一點食油,從邊上掰一塊蘸點鹽醋吃,吃到最後,鹽醋、殼殼來個一口香,老百姓叫「油鹽蘸窩窩」。
六
玉米面煮疙瘩是一道美食,主要流傳於山西晉城地區。煮疙瘩的具體做法:將玉米磨成麵粉,然後挖在瓷盆裡,用開鍋米湯燙熟後揉成麵團。亦可用豆腐渣摻玉米面做成,當然摻高梁面亦可。摻面的量跟豆渣的溼度有關,直至把它們揉成團即可。然後像包包子一樣,將麵團揪成劑子。為了獲得好的口感,可將劑子用手搓圓按扁,中間包入白糖。最後捏成餅狀即可下鍋煮。
鍋裡熬製小米湯,湯內可煮土豆、胡蘿蔔塊。待煮至六七分熟時,放入「疙瘩」。如果疙瘩較大,為避免化湯,可逐一入鍋。鍋中米湯沸一次下一個,然後用大火煮開,小火熬半個小時,疙瘩都漂浮起來並且鼓鼓的就好了。
煮疙瘩湯的黏稠程度,主要看放入小米的多少;疙瘩的口感,則看摻入麵粉的多寡。
煮疙瘩曾是晉城地區農家飯中的奢侈,是如今四十歲以上的人抹不去的記憶。因為毛時代更多的時候,那裡只能吃到用紅薯幹碾成面蒸出來的疙瘩,甚至是麥麩、糠菜攪合在一起蒸出來的窩窩頭。於是煮疙瘩成為珍稀。
七
不少地方將揪面片稱為「撅䬣」子,其實山西還有一種「撅疙瘩」子。「撅疙瘩」時根本不用案板、擀麵杖。只需將面和硬搋軟餳到,軟到比拉條子的面還軟的程度才好用。鍋開後,用手從麵團上揑住一個頭兒往起拽,就拽成了一個窄窄的長條兒。然後從長條兒的頭頭上一小疙瘩一小疙瘩地往下「撅」,扔到鍋裡的煮頭上,撲通作響,鏗然有聲。因為掉到鍋裡的不是「面片兒」,而是一個個只有指甲蓋大小,厚敦敦的小麵疙瘩。撅疙瘩也有人叫作掐疙瘩,還有人叫作揪疙瘩,但我覺得還是這個「撅」字來得過癮。
太原還有一種「握疙瘩」,也有的地方叫作握流流。其做法是:在盆裡用筷子把面攪成半乾不稀的糊狀,攪好後抓一坨握在手裡,從指頭兒縫縫裡往鍋裡擠。煮熟後撈在碗裡,就是一碗不規則的流丟疙瘩,很有些抽象藝術的韻致。這樣的飯看似簡單,卻只有從女人們那纖纖素手的指縫間流出來才有韻味。若從心急火燎的男人們粗笨大手中湧出來,就沒有樣子了。
不才聞訊曾經試過,握出的疙瘩大小不一。大的從鍋裡撈出來後,外面的一層熟了,裡面的還硬挺,只好夾起來把外層熟的部分啃得吃了,夾生的疙瘩倒進鍋裡再煮。午後出去,人們問我晌午吃甚來,我只好訕訕地說,吃了一頓「啃面」。
八
山西美食「頭腦」,太原所獨有。為明末清初山西著名思想家、文學家、醫學家、書法家傅山傅青主先生所主創。此食系將三大塊肥羊肉(如果接受羊肉的能力更強可用三大塊羊尾替代)與三大塊山藥(系長山藥而非土豆)燉在一起,熟後澆上輕微發酵的稷子(不粘的黃米)麵糊糊,熱吃。為了去除羶味兒,必須就著醃韭菜吃。吃食最好與「帽盒」同吃。「帽盒」系烤制的形如帽頭的中空麵餅。這種食品只在冬季、拂曉、太原清和元供應(現在有些亂,其它地方亦賣)。
據說此物暗合反清之義,即食「清朝之頭腦」,故名。按說此物不屬陋食,亦不值得單獨行文,倒可附在此處湊趣。
後記:
「黃花」一詞,漢語意「黃色花朵」。亦可指「金針菜」「黃花閨女」等意。但「黃花梁」之「黃花」絕不是漢語意境中的「黃花」。「黃」系蒙語「黃克勒」的簡譯,蒙語「黃克勒」是「盆地」的意思。「花」,漢語音譯亦作「哈」,蒙語意思為山丘(或土岡)、丘陵、岡梁之意。如「烏拉哈」即「紅色山丘」;「黃花」即「盆地中的岡梁」。
早在戰國時期,「黃花梁」便以「黃華」之名著於史冊。這一時期,經歷了春秋時期思想、文化的大碰撞,進入了鐵血、實力大比拼時代。幾經拼爭,逐漸形成了秦、齊、楚、燕、韓、趙、魏七雄對峙的局面。據《史記·趙世家》:「王略地,登黃華之上,召樓緩、肥義謀胡服,習騎射」。《資治通鑑》:「趙武靈王北略中山之地,至房子,遂至代。北至無窮,西至河,登黃華之上,與肥義謀胡服騎射,以教百姓,曰:愚者所笑,賢者察焉。雖驅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遂胡服。」講的是公元前325年,趙武靈王(趙雍,趙國第六任君主)繼承王位後,啟用肥義、樓緩等有識之士,大膽進行改革,使趙國國力日益強盛起來。公元前307年,趙武靈王帶肥義、樓緩二臣,北巡中山、代北之地,並於黃花梁上,與樓、肥二人共謀胡服騎射之事。隨後頒發了《胡服令》,滅中山,並婁煩,建立了雁門郡和雲中郡(即今山西北部神池、五寨、寧武以北至內蒙古之間地區和今內蒙古大青山以南、黃河以南,長城以北之間),迫使林胡和樓煩向北遷移。
從北魏至唐末,「黃花梁」稱「黃瓜堆」(有時亦稱「神堆」)。根據《懷仁縣誌》記載:天興六年(403年),太祖行幸黃瓜堆;孝昌初年(525年),敕勒部斛律金統所部萬戶,南出黃瓜堆,為杜洛周破,部眾散;天保五年(554年),柔然寇肆州,齊文宣帝高洋自晉陽討之,至恆州黃瓜堆與戰,獲唵羅辰妻子及生口三萬餘;唐嗣聖四年(687年),突厥寇朔州,黑齒常之與戰黃瓜堆,寇敗;唐景福元年(892年),李克用略地北上,赫連鐸自土渾入,克用自神堆引兵潛入雲州,出戰走之。
注①:雁北文人常將此物寫作「黃兒」「花兒」,皆屬兒化音,其實發音更接近於「花兒」。稱「黃兒」,似乎是考慮了這種食品成形後的顏色。然而我驚奇地發現,在陝西的榆林、神木、府谷一帶,讀書人均將此物記述為「圜兒」。圜,天道也。――《呂氏春秋·圜道》;圜,錢幣。《漢書·食貨志下》:「太公為周立九府圜法。」不才認為,對於草民,飲食即天道。天,廣闊、蒼茫、深邃、浩瀚,且圜兒形如一輪紅日,經天緯地;錢,孔方兄,悠悠萬世唯此為大。世間無人不愛,無人不為此終日匆忙奔走。「圜兒」既像天又像錢,其形其狀之美,別無它字可替代。
注②:揪面片,又叫「撅䬣」子。「䬣」一詞,最早見於宋人筆記。宋耐得翁《都城紀勝·食店》中有:「䬣店專賣大燠,燥子䬣,並餛飩。」宋吳自牧《夢粱錄·麵食店》中有:「有店舍專賣䬣面。」《漢語大字典》解釋說:「䬣,也作䬣,麵食的一種。」
因此「撅䬣」絕非「撅疙瘩」。今人不求甚解,只知「疙瘩」而不知「䬣」,老夫真為此嘆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