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上映的網絡大電影《美人皮》改編自《聊齋志異·連城》。聊齋的故事結構不複雜,這篇也不例外。
貓妖被道士追殺受重傷,在野外被書生所救,愛上了這個正直的書生。但書生卻與大小姐連城兩情相悅,互相引為知己。貓妖認為書生一定是因為大小姐傾國傾城的容貌才如此死心塌地,於是設計讓自己和大小姐交換了皮囊,誰知書生愛的是大小姐皮囊之下的靈魂,最終還是認出了貓妖皮囊下的大小姐,真心不改。
聊齋裡的故事,向來講的是鬼故事,說的卻是人心。
我們就來一起看一看,《美人皮》這部電影,簡單的故事背後,卻藏著怎樣動人的情感線和惹人深思的人性。
貓妖賓娘身為妖族,從小就被道士追殺,母親和哥哥更是早已死在道士的劍下。她孤身在這世間掙扎求存,見過無數好色之徒的醜惡嘴臉,其中更有不少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在她眼裡,人類早全是偽善的,但這時她卻遇見了真誠正直的喬生。
貓身時,她被路過的書生救下,才沒有變成孤魂野鬼;人身時,面對荒廟裡的小混混,是書生不顧自身安危挺身而出保護了她。
書生擔心賓娘小女子孤身一人趕路危險,執意要帶她一起上路好照應她。在客棧,書生提出:「只開一間房」,賓娘本來殺意已起,卻又聽到書生是因為盤纏不夠只能開一間房,打算讓賓娘住房間而自己睡大堂,於是賓娘眼神又柔軟了下來,嘴角勾起溫柔的微笑。
賓娘又一次試探誘惑書生,發現他真的是像表現出來的那么正人君子,於是徹底放下戒心,被他正直高尚的人格深深吸引。
賓娘從小缺少愛和關懷,自然會缺乏安全感、性格多疑。但這樣的人卻很容易愛上對自己好的人。自己長期苦苦硬撐,突然遇見溫柔,所有的防線便會瞬間潰敗,再也撐不住偽裝的堅強。那感覺就像「世間險惡,而他是唯一那束光」。
當然這樣的心態也容易「將善意誤解成愛」。
喬生對賓娘的照顧,很可能只是出於自身的善良和較高的道德準則。但這一點點善意,對一直泡在世間險惡中的賓娘來說,意味的太多、太重,以至於讓她緊緊地抓住這一絲善意,當作黑暗一生中唯一的「救命稻草」,毫無保留地動了心。
喬俊昱是個有才卻潦倒的書生,一直懷才不遇,卻偶然發現大小姐連城的手絹上繡著自己的詩畫,栩栩如生、頗有趣味。
「士為知己者死」的精神,古代諸多賢人豪傑,向來把知遇之恩看得比什麼都重,更何況是來自嫣然一笑的佳人的相知,自然更是死心塌地。
大小姐連城美貌傾城,無數人追捧她的容顏,唯獨喬生是欣賞她與自己志趣相投、能讀懂自己筆下詩句中的意境。鬧市中在連城遭到騷擾時挺身相救、連城病重時毫不猶豫地生生剮下胸前一錢肉給連城做藥引……有才氣的他、正直的他、痴情的他,都讓連城愈發明確自己對喬生的愛意。
皮相之美脆弱易逝,經不起歲月的考驗。包括王公子在內的世人,對連城的追逐,都是建立在皮相上的愛情,顯得廉價而不穩定。喬生對連城內心的欣賞,才給足了連城安全感。
喬生對連城,是「世人皆愛你美麗的皮囊,唯獨我讀懂了你獨特的靈魂」;連城對喬生,則是「世人看不見你的才華,但我讀你、懂你、欣賞你的才氣。」
心理學上有一個「心理可見性原則」。當我們在一段關係中,感覺到自己「被看見」,那我們就極有可能愛上對方。如果對方欣賞自己的點,正好與自己「自傲」之處不謀而合,我們就會感覺靈魂被「看見」了,認定對方就是與自己深度契合的此生知己。
喬生和連城,就正是這種兩顆心靈彼此相遇相知、無關外表和家境的知己之愛。
書生透過連城傾城的容貌,看見她與自己志趣相投的靈魂;連城透過書生潦倒的家境,看見了他高尚的人格和不凡的才氣。兩顆心,只有先透過外表彼此看見,才能有機會彼此走進、彼此擁抱。
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提出,塑造人物形象時,往往分為扁形人物和圓形人物。
扁形人物往往標籤化、類型化,具有鮮明的道德傾向和善惡觀念,比如本片中的書生喬俊昱和紈絝子弟王化成。而圓形人物的形象便更加多面立體,要麼亦正亦邪、從不同的角度看去有著矛盾複雜卻又真實的人格特性;要麼隨著情節推進、故事發展,人物也隨之變化、成長。前者又被稱為「複雜型人物」,比如貓妖賓娘;後者也可稱為「成長型人物」,比如道士顧仕傑。
美人皮中的幾個主要角色,居然也佔盡了這些人物類型,隨之有著不一樣的命運,帶給了我們不同的啟示。
野外救貓,此為善良;荒廟裡不顧自身安危英雄救美,此為正義;面對貓妖的誘惑他堅守底線、坐懷不亂,此為正直;為了給前任縣令扶靈散盡家財,此為重情重義;為了救大小姐他自願割下胸前肉,此為痴情。
書生這個角色,是極度的「善」,身上充滿了無數正面特質,卻找不出一絲缺陷。甚至有人會覺得書生太過迂腐守舊,完美得不太現實,但這不正是古代讀書人飽受儒家思想影響的精神本色嗎?沒有反面的人物也許不夠真實接地氣,但出現在文藝作品中,卻是用來表現創作者對於美好人性的讚頌和推崇。書生這個「完美的聖賢讀書人」,也正是飽受儒家思想浸染的蒲松齡,對人性之善最美好的嚮往。
貓妖賓娘本可以吸收日月精華修煉,但卻殺人無數、吸收精壯男子的精血只為修煉成仙,但她殺的又皆非無辜之人,在心愛之人喬生遇到危險時也多次出手相救。
為了獲得連城的皮囊,賓娘哄騙連城配合自己的計劃固然體現了妖狡猾的一面,可是「一切皆由情起」,她痴情的樣子似乎又和普通人類女子並無區別,最後更是獻出自己修煉多年的內丹只為拯救喬生的生命……
賓娘的身上,善惡立場實在是難以界定。
妖,在所有故事裡似乎都應該是「惡」的化身,但這部劇裡的賓娘卻又間或閃爍著幾星人性的光輝,讓人無法簡單地下定義判定善惡。
賓娘這樣的複雜型角色,展露的正是最真實最複雜的人性,反映了最普遍的現實——人性的底色便是善惡交織,驅動我們一切行為和選擇的,不過是內心的欲望。在這人生的各種抉擇中,如何不被欲望控制、如何忠於內心的良善,正是我們應該從這部影片中獲得啟示去思考的命題。
道士顧仕傑對貓妖窮追不捨,似乎把捉殺貓妖作為此生唯一的任務。他如此執著,除了降妖除魔的職業使命外,其實也是出於一己私慾。
多年前,道士的妹妹愛上了貓妖的哥哥,然而道士認為人妖殊途,一定要拆散有情人,並且要降伏貓妖的哥哥。道士的妹妹兩難之下,只能拉著自己的愛人雙雙殉情,從此這也成了道士心中揮之不去的心理陰影。道士心中會有悔恨和愧疚嗎?我們不得而知。但他終歸是把一切轉化成了對賓娘一家的殺意和仇恨。
本以為他作為「不懂愛的法海」,只是個普普通通的配角,沒想到臨近結局時的轉變卻讓他這個人物一下子飽滿立體了起來。
明明一直追殺賓娘,看了她對書生如此痴情,道士竟也有所動搖:「你隨我回去修煉,不久便可脫胎成人,到時候自有深情的男子來愛你」。不禁也讓人浮想聯翩:他口中的「深情的男子」是不是指自己?貓妖最後決心為了救喬生獻出千年丹元時,他也是下意識地阻止:「你知不知道這樣你修為全廢?」
這就是「成長型人物」的人格及道德觀隨著劇情發展而變化的過程——原本冷冰冰的道士,最後居然也變得有了些人情味;原本為了一己私慾對賓娘一家趕盡殺絕,最終也終於被他人真摯的情感打動,喚醒了心中的惻隱之心,做出了更為良善的選擇。
如果說書生純粹的「善」是理想,貓妖的「善惡交織」是現實,那麼像道士這樣,從善惡的混沌現實中,一步步地更加趨近於理想的善,便是我們應該追求的成長。
蒲松齡筆下的聊齋故事,向來離不開「純真愛情、美醜對照、勇敢鬥爭」三大主題,《聊齋志異·連城》和由它改編而來的《美人皮》也不例外。
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葉芝《當你老了》
賓娘一直以為喬生愛上的是連城的容貌,處心積慮得到了連城的皮囊想騙書生與自己私奔。誰知書生卻憑藉繡著詩畫的手帕,認出了此時貓妖皮囊下的真連城,對連城的情意並不因她皮囊的改變而變化。
再好的皮相,也有年老色衰的時候;再鼎盛的家世,也有著家道中落的可能。皮相和錢財易逝,唯有精神永恆。世間最真摯的愛情,情愛皆有心起,與容貌身世皆無關係。情一往而深,令「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正如同喬生對連城的真情告白:「無論青絲白髮,都取代不了情意相投的心志。」
賓娘對喬生連城兩人感情的誤讀,其實也是很多當代人對愛情的誤解。從什麼時候起,「愛」這個美好的字眼被附加上了那麼多的外在條件,變得不再純粹?
正如同亦舒所說:「 人成長之後,愛一個人,不再愛他的五官皮相,而是愛他無形無相的氣質。」連城、喬生和賓娘的故事其實是在告訴我們,應該怎樣跨越皮相的美醜,去讀懂、愛上另一個靈魂。在「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情越來越少見的如今,對於關係越來越「速食」的當代人來說,這樣真摯的情感無疑是一種啟示與引領。
蒲松齡的大部分故事中都會有這麼一個反面角色,他身上體現了人性沒有底線的邪惡一面,《美人皮》中,這個角色就是紈絝公子王化成。
他的出場就讓人感覺不適。言語輕佻,在公共場合調戲連城和賓娘,還仗著自己父親的權勢威脅正義群眾。面對連城的拒絕,他就讓父親強行與連城家裡定親;而當連城病重,他完全捨不得用胸前肉去救她,更是放話:「快死之人,不救也罷」,不管她的死活。
如此風流成性、無情無義之人,再對比貓妖賓娘為了心愛之人不顧一切的付出,不禁讓人感慨:有時候人可能比妖更可怕、更無情。
「美醜對照」這一母題在《美人皮》中的體現,一是妖醜陋嚇人的外表與人美貌端正的容顏的對比,二是妖懲惡揚善的行為準則、有著人性閃光的美好心靈與人毫無底線、不知廉恥的醜惡一面的對比。兩相美醜對比之下,進一步揭示了主題:我們不能以外表評判定善惡。社會中,那些外表堂堂,內心卻毫無下限的人應該得到我們的警惕和抨擊。
蒲松齡活在明末清初,在聊齋故事中常用極惡的人性來影射抨擊統治階級的醜惡黑暗。有黑暗的統治階級,與之對應的,也有敢於反抗的鬥爭者。在《美人皮》的故事中,若說王化成是那個被豎起來打的靶子,那麼喬生就是那個敢於抗爭的理想典型。
王化成仗著自己父親是縣令,在公共場合胡作非為;喬生無權無勢,卻不畏強權,要與他對簿公堂,這是喬生與不公現實的鬥爭。世間渾濁,世人瞧不上沒有功名、清貧潦倒的書生,但書生仍保持本心,不改創作詩文的熱情,同時不為美色所惑潔身自好,這是他與自身欲望的鬥爭。
與外界的黑暗鬥爭需要勇氣,與自身內心的陰暗想法鬥爭更需要勇氣。喬生戰勝這兩重挑戰,形成了近乎理想化、正直崇高的人格。本來殺孽深重的貓妖,也被喬生身上閃光的人性感化,多了些柔情,少了些殺氣,甚至決心為了喬生不再殺生。
從一個賣畫為生的潦倒書生,到收穫了真摯的愛情,喬生的命運最終通過抗爭得到了改變。這樣的結局也體現了聊齋故事背後,對鬥爭者這種理想化人格的嚮往和「善有善報」的樸素價值觀。
郭沫若曾評《聊齋》「刺貪刺虐入木三分」。
聊齋故事中的人和妖,都有著極高的理想性,其中透露的是蒲松齡對人性的的思考。 人都愛讀故事,這無可厚非。但如果讀罷聊齋故事,腦海裡只留下了書生和女妖之間香豔故事的刺激、鬼怪誌異的獵奇,那你可能真的沒有讀懂《聊齋》。
《美人皮》這部電影也是一樣,飾演大小姐連城的張馨予確實美貌動人,貓妖賓娘誘惑青年男子作為獵物的幾個場景確實惹人浮想聯翩,閨蜜倆為了搶男人易容心機的故事也確實夠奪人眼球……但希望此文,可以給你帶來一些劇情以外的思考,思考《聊齋》系列鬼故事的背後,蘊含著的深刻人性命題。
希望世上能有更多透過皮相、直抵心靈的真摯愛情。
希望世上能有更多在欲望中掙扎,最終卻選擇了良善的人心。
停止思考,世界便失去了色彩。本文由原創,關注我,帶你從心理學的角度觀察人間,讀書觀影,尋找更好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