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茶道源於宋,茶道用茶與茶具、點茶之法皆由在宋遊學的日僧榮西禪師帶回日本,經各大茶人發展,以村田珠光為始祖,經武野紹鷗發展侘茶,直到千利休為大成,結合日本的器物(和物),用自己的禪宗思維和審美創造了一套茶道方式:這種以隱逸思想為背景的茶會與足利義政東山時代流行的書院式茶會相反,一掃豪華的風氣,只是邀請幾個知己在一問狹小而陳設簡單的屋裡,利用簡單的吃茶器物,在閒靜中追求樂趣。將茶禪精神結合起來的千利休於1591年剖腹自殺,這一年成為日本茶道譜系確立的年份。
千利休出生在一個鹹魚商家庭裡,幼名與四郎,十七歲即入茶道家武野紹鷗門下為弟子,十九歲改名為千宗易,成為茶道界嶄露頭角的著名茶人。當時正在「天下布武」徵途上邁進的戰國英雄織田信長看重了千宗易的才能,聘請他做了自己的茶頭(茶道師範),日本的茶道並非喝茶,而是一種政治工具,也是籠絡重臣的一種榮譽——從此,千宗易的一生就與政治密不可分。
1582年織田信長遭遇本能寺之變自盡,豐臣秀吉迅速擊敗叛亂者,成為織田信長的繼承者,並用八年的時間完成了日本的統一。豐臣秀吉統治的基礎相當薄弱,為了使自己的統治正統化,千宗易必須成為豐臣秀吉的茶頭,這才能代表豐臣秀吉繼承了織田信長的全部。茶道在豐臣秀吉看來,是安撫天下的極好工具,同時也可以滿足自己心理上的虛榮。從而兩人開始了長達十多年的合作,將茶道發展到了頂峰。豐臣秀吉從天皇那裡取得了「關白」的官位(相當於宰相的地位),而千宗易也得到了「利休」的敕封,成為「千利休」。
利休侍奉秀吉的十年多年,是他茶道境界不斷提升,也是藝術才華充分展現的黃金時期。但兩人從開始的齊心協力最後慢慢發展到了話不投機:利休喜歡黑色茶碗,而秀吉喜歡紅色茶碗,利休喜歡樸素自然,而秀吉喜歡華麗和黃金——雖然是茶道上的思想分歧,但此時兩人的內心已經越走越遠。兩人談崩而引發利休切腹的最後一件事情,是由於一朵雛菊花。
一次千利休作茶會,豐臣和另外三個大名在座。利休離席之際,秀吉將藏在袖裡的一枝雛菊花插到了茶碗和茶入的縫隙間,希望引起千利休的驚嘆——因為當年千利休也同樣掐掉了所有的牽牛花只在茶室裡插上一朵震驚了秀吉——然而千利休回到茶席後,只是將雛菊花輕輕拿走,用懷紙包好,收入懷中,一言不發。這種對秀吉完全的無視,成為真正的導火索。作為報復,秀吉下令千利休不準再舉辦茶會,在家閉門思過。而後又織羅了罪名,將千利休流放,並要求千利休謝罪——其實秀吉是要千利休給他一個臺階下,向自己俯首稱臣,哪怕只是一個認錯就好,他可以放過千利休。
然而千利休拒絕低頭,於是豐臣秀吉作了最後的決斷:命令千利休切腹——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三千名日本武士,包圍了千利休的房子。千利休靜靜的點完最後一碗茶,切腹自盡。
千利休和他的侘茶之道,既是日本文化中最具有典型性的精美元素或是符號,又是為人盡說盡道的濫觴——但顯然千利休本人並不會認同這個論定,他會說:「我豈是一個精美的元素或是符號可以定義的?我創造美,定義美,經過我的手,任何事物都會成為傳奇,又何止是精美?說這些話的人,並不懂我。」毋庸置疑,千利休擁有這種能力,連當時權傾一時的豐臣秀吉都要懷疑:「你若不是茶人,怕是要與我爭奪天下吧?」秀吉也修習茶道,但畢竟還是不懂利休,「利休」即是「名利皆休」,又豈會貪圖所謂的天下?這個男人的眼中,只有各式各樣的美。
如果千利休生於當代,那麼一定會是最偉大的概念設計師和產品研發者,日本一幹崇尚極簡和自然的設計名家如原研哉(視覺設計師)、畏研俉(建築設計師)、深澤直人(產品設計師)等等想來都會甘拜下風,畢竟和物和器之簡寂美、庭院與建築之空靜美,皆按照千利休審美做出來的事物為「利休形」、「利休器」和「利休好」,茶道的無數器物不用說,融入日本人生活的如利休豆腐、利休豆餡、利休頭巾、利休屐、利休扇、利休欄杆、利休灰色、利休牡丹等等已經數不勝數,可以這樣說:只要是千利休看上、改過、用過的一切器物,都會成為一種流行時尚盛況空前。當年千利休用竹子削制的茶杓能換一座城池,一個裝茶的小小茶入可以換幾十萬擔大米,縱使如此昂貴,各地領主大名還是紛紛求寶不止,而普通老百姓更是摹之好之,一句話說的好,「萬民向利休」,這風頭一定蓋過巔峰時刻的賈伯斯。
利休木屐
日本文化素來主張「花劍雙合」而又同歸於禪,日本文武二聖即「劍聖」宮本武藏和「茶聖」千利休,傳說宮本武藏未曾一敗,並且精修劍道之禪,所以人們說「即使宮本武藏只執一根木棍,依然是不敗的劍聖。」劍禪如是,茶禪亦如是,在千利休眼中,茶是單純的又是豐富的,你需要用一種適合的方式喝掉你的茶就好,所謂「適當」,會因情因景而變化,但終究歸於簡單:不過是燒水、沏茶而已。這種超脫物質、單純的世界觀,也體現為千利休茶道的精髓,「數寄精神」——就是當你喜歡一個東西到極致時,就升華為只留精華的至簡,這也是千利休的設計之道:利休打掃庭院,總會提前半天時間清理,然後任由落葉自然飄灑,因為這樣可以利用最自然的風情而不做作;利休會敏感地察覺整個茶庭的細微之處,哪怕一塊墊石稍稍高了一釐米,只要他踩在上面,就會察覺;利休並不欣賞刻意的古拙而崇尚樸素的心境,一座耗費金錢和人力從遠方古寺運來的古董吊門,遠不如小小作坊主用松樹邊角料拼成的粗製吊門;為了呈現牽牛花的白色,利休可以將滿院的牽牛花全部掐掉,只在茶室的龕旁插上小小一朵,同樣的道理,利休將自己茶室面對大海的一面全部用天然樹木遮掩,只在洗手的蓄水石缽前留一個缺口,將遠浪湧動與這一泓清水透過樹木間的空隙連成一片;在利休的茶室中,土牆和竹蓆都陳舊而乾淨,天然的竹器和尋常的竹筐比任何貴重的寶物都要耀眼……這些小事雖然簡單且淡然,卻有禪門公案一樣的醍醐味道,從這些碎片化素材中,不難感覺到利休的主張和旨趣:茶道的本質是審美情趣,一種創造美感的過程,所以利休崇尚自然而又希望超出自然常規,異常簡約而於細節處絲毫不簡單,在不經意處峰迴路轉卻又水到渠成,讓人感到完美的天衣無縫,就像「壁龕中一隻白瓷瓶,內有一支含露牽牛花」的完美狀態。
只要是符合利休之道的器物、裝飾、建築,往往都有我們一眼就能辨認得出的獨特風格,因為在利休看來,體察客人的心意是才是最重要的——和日常生活、平時的待人接物一樣,拋卻虛飾的矯揉造作便是真意,用心去做,以真摯待人,便是高手。所以經過利休指導製作的各式器物,都具有異常「親人」、「貼合」、「自然」、「舒適」的特徵,而且經得起歷史與流轉審美的考驗,無論何時看到一眼,都覺得美而傳奇。這種茶道產品理念催生出了一大批「利休形」國寶級器物,千利休更像是那個時代的賈伯斯,在他的開發下,茶碗、鐵釜、茶杓、風爐甚至一條帛紗都有專人進行設計開模並且專供生產,以至於千家茶道流傳了十幾代,這些生產茶道具的工匠也形成了十幾代的家族與之世代服務,這十個家族被稱為「千家十職」,形成日本茶道傳承的血脈。作為理念開發並且參與產品研發的千利休往往提出超越當時世代的設計要求:當人們使用銀制或象牙制的茶杓時,千利休不僅主張要用竹製的小茶杓,而且還要求必須材質上必須凸顯奇異而醜陋的竹節;做飯釜的工匠被要求設計一款最簡單而且最沒有人工紋理的茶釜,利休的要求是能夠迅速腐朽的鐵製釜,內外迅速斑駁而鏽跡斑駁的不完美可以誕生完美的老去過程,這才符合他的要求,至於鐵釜的弧度與曲線,利休準備好了木質的模板;水杵的設計被要求不能一成不變,因為利休認為,具有長度的物件必須和身形匹配,適合利休的未必適合其他茶人,所以杵柄要因人而異的切割;承裝茶道廢水的建水被設計出了七種形態,而承裝薄茶的茶棗則被開發出了「利休十六形」……千利休以其無以倫比的設計理念和超高的審美定義了屬於茶道的一切,最傳奇的設計當屬「樂燒」茶碗,這種茶碗的誕生最終定義了千利休茶道的靈魂。
千利十職做鐵茶壺
在千利休時代,茶道的核心是茶碗,而當時最流行的茶碗是中國的宋代茶碗,即天目盞。不光是天目盞,各種瓷器和銅器也都以來自中國的器物為尊,稱為「唐物」,這是當時日本社會「書院茶」流行的炫富產物,一個「唐物」茶器是可以價值連城的。雖然從村田珠光開始的「草庵茶」講究清寂之道,但畢竟各自茶器的搭配還是以「唐物」為主,內容與形式無法完美融合,是為憾事。所以千利休首先從觀念上開始改造「侘茶」,即崇尚來自朝鮮的茶碗:看慣了精美的中國瓷器,再看朝鮮的古茶碗,實在有一種粗陋到底的感覺,造型不勻,釉色不勻,高低不平,縱是朝鮮的老百姓都不用這種低劣的碗來吃飯,但千利休從這種粗陋之中看出了不凡的美感——所謂美,其實只是對醜的適當妥協,醜和美其實可以相互轉化,所謂的醜只是一種異樣美的味道。朝鮮茶碗中的名品井戶茶碗,即從千利休的手中走上無上國寶的高臺:軲轆車出一圈圈的痕跡,釉色的不到達形成了點點滴滴的梅花皮色,竹節高臺凸顯出茶碗的特殊氣質,這一切美源於千利休的發現與審美。如果只是朝鮮茶碗,那麼日本依然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和物」茶道,於是在很多年以後,千利休決心燒制一種可以與天目盞和井戶茶碗相抗衡甚至更高的茶碗,利休選擇一個來自中國的後裔長次郎來完成自己的願望,長次郎是個年紀很大的老人,一個普通的泥瓦匠,當他接受利休的委託後,真的燒制出了幾個精美的茶碗,而利休卻搖頭:「我不需要為了美而美的茶碗,您能給我燒制出一個不為了裝飾而真正為了喝茶的茶碗麼?」在千利休的指導下,長次郎用手捏出了一隻形狀不規則的茶碗,即樂燒茶碗中的名品「大黑」——在並非全黑的釉色下透著泥土的顏色,厚厚的漿狀釉包裹著茶碗,雙手握住十分貼合,倒入熱水也不會發燙,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不規則,沒有一絲華麗的氣息但卻非常耐看,這就是後來的「樂燒」茶碗(又叫「今燒」),成為日本名燒之首,這種融合了中國的技術,朝鮮的設計,日本的理念的茶碗被稱為終極茶碗,黑色的碗內似乎可以藏著一個宇宙,這也是利休精神的寄託。從茶碗開始,利休逐一改良茶道用具以及茶室布置,閒寂和樸素取代了奢華和複雜,竹器木器取代了金銀銅器,粗糙取代了光鮮,窄小的空間取代了開闊的空間,千利休的創造使「和物」取代了「唐物」,闡述了個人美學也給日本民眾一個開放自己民族特點和美感的契機,這種大概念大手筆,不只建立某種觀念那麼簡單,而是重在放棄把外界價值觀作為唯一價值觀的衡量標準,轉而為積極探索原有的本源優勢,並加入完美的自然進行融合,這才是利休之所以成為「茶聖」的道理。
利休唯一留下來的茶室是「待庵」,一座只有兩張半榻榻米大小的喝茶之所。了不起的事物,不一定就要大到嚇人才行。但如此狹小的茶室,賓主之間的行為,只比公共汽車上好一點點,因為早已超過人類心理上舒適空間所能忍受的距離。在「待庵」中主客只能坦誠相見,無法掩飾。也正因如此,一切舉止都必須得宜完美,不得輕疏,與其說喝茶,勿寧說修行。茶室的入口不是門,僅僅只是一個比狗洞略大的小口,無論皇親國戚或尋常百姓凡進茶室者,皆需屈膝卑躬,低下頭鑽進茶室,無一例外。眾人皆平等。當年豐臣秀吉等也只能如此爬進爬出。茶室門口有刀架,武士視為生命的刀,到此也必須解下。入口和刀掛這兩樣設計,無形中透露出利休所期待的世界:人活著,坐只需半張塌塌米,睡只需一張塌塌米,如此而已。從此觀念看來,待庵算是寬敞舒服了。在嚴禁裝飾的茶室中,只準放兩種東西,簡單的插花和禪意的茶掛。當你彎下腰,鑽進茶室,一抬頭,在空無一物的空間裡,只見到一朵花,而有一點陽光,灑在花瓣上,旁邊是一句簡單的禪語書法,這是何等光景?這是一種無須說明即可感受的禪意。茶人和利休都懶得說話,一切盡在此中。
利休是在家的禪僧,留髮的彌陀,天皇御賜的「利休」若是「名利皆休」之意,那麼利休的確在塵世和極樂中尋找平衡點,如果從「一無所有」到「無所不有」分成十個層次,那麼利休所喜歡的茶道選擇了從三到五的生活,畢竟利休是商人出身,並且也出售茶具來換取更多的茶器,在這一點上,他還是有所不舍,而禪,是連不舍都舍,乃至連舍亦舍的法門。
如果我是利休,如何在當今的社會為你營造一間屬於你的茶室?其實很簡單,將你不用的捨棄,將你要用的精簡,清理出一塊乾淨的小小角落,那裡便是如今最適合你的茶室:捨棄就是打掃茶庭,清理就是洗刷內心,侘茶之道就在身心無垢的那一個小小角落,至於怎么喝茶,利休說過:「先把水燒開,再加進茶葉,然後用適當的方式喝茶,那就是你所需要知道的一切,除此之外,茶一無所有。」
茶的最高境界,就是一種簡單的動作,一種單純的生活,最後連利休所作的器物都可以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