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的歷史觀中,「割地求和」這種無可奈何的置換模式,只可能發生在19世紀以前,但在21世紀的政治穹頂之下,我們卻再次領略了文明的倒退和「規則」的真相
昨天看到了這樣一條視頻,內容是一位生活在亞美尼亞的「中國女婿」,和亞美尼亞妻子在停火後的生活小場景。
小夥:「停火協議已經籤了」。
妻子:「我聽說了,終於可以不打了!」。
小夥:「你高興嗎?」。
妻子:「我當然高興了!」。
可我們發現,亞美尼亞妻子眉宇間掩飾不住的憂鬱,讓她的笑容看上去並不純粹。
妻子接著說:「我的兩個哥哥早上打電話了,說明天就能撤出前線回家了」。親人從戰火中撿了一條命回來,對一個普通家庭來說,無論如何都是天大的喜訊。
她還說:我不高興的是,我們的很多「地」(地方),拿不回來了,成了亞塞拜然的「地」了,我們的「老大」俄羅斯,沒有幫助我們。
這位亞美尼亞妻子的漢語雖然有些磕磕巴巴,但也能夠完整表達自己的內心的真實糾結。我們不難看到,作為弱國的芸芸眾生之一,她既有親人團聚的喜悅,也有國土喪失的悵然,複雜的情感分裂,透漏出濃濃的辛酸。
爆發於10月初的亞阿衝突,在土耳其的「幫助」之下,迅速升級為中等規模局部的戰爭並持續了40多天,期間經過了俄羅斯和美國2次毫無結果的調停,法國虛頭巴腦的呼籲和聯合國聊勝於無的敦促。儘管雙方為了調停者的「面子」,不得不口頭答應停火,但每一次的停火協議最多也只能維持10幾分鐘,協議便淪為廢紙,槍聲再次響起。
在土耳其的鼎力相助之下,亞塞拜然愈戰愈勇,空中優勢有效壓制了亞美尼亞的地面推進,而亞美尼亞逐漸沒有了還手之力——如果再打下去,不僅納卡不保,戰火很可能燒到亞美尼亞本土。
於是,雙方在11月10號,在俄羅斯的斡旋之下,籤署了為期5年的停戰協議,俄羅斯將派出1960人的維和部隊駐紮納卡地區,以監督停戰效果——注意:是「停戰協議」,而不是「和平協議」,理論上說,兩國仍處在交戰狀態。
雖然是「協議」,但內容卻更像是亞美尼亞的「投降書」(或者叫「喪權辱國」)。
亞美尼亞妻子所說的「地」,是指交給亞塞拜然當局的克爾巴佳區和拉欽區,亞方只保留拉欽走廊,以確保納卡地區與亞美尼亞有一條相互聯繫的通道——無疑,亞美尼亞在這場戰爭中,失敗了。
實際上,從一開始,雙方的實力差距就註定了這將是一場嚴重不對等的戰爭。
儘管二戰以後,新的國際秩序對戰爭有著多如牛毛的約束性條款,但領土爭端涉及到國家的主權利益,任何國家在領土主權的原則性問題上,只能選擇寸土不讓,甚至不惜一戰。當談判不能解決,僵持失去耐心的時候,戰爭無可避免。
納卡地區的歸屬問題非常複雜,如果打破砂鍋,最晚也得追溯到一戰以前,而前蘇聯也為這場曠日持久的領土之爭留下了最深的烙印。因為亞美尼亞與俄羅斯仍綁定於《獨立國協集體安全防禦條約》,俄羅斯原則上有保護亞美尼亞的義務,但亞美尼亞心目中的「老大」讓他們非常失望。
有人認為,俄羅斯拋棄亞美尼亞是對總理帕西尼楊親美的「報復」。
然而戰爭的邏輯怎麼可能如此簡單粗暴,儘管亞美尼亞與俄羅斯有著歷史,地域和防務上的牢固關係,但其也是個主權國家,經濟全球化的時代,國家需要發展,不可能為了意識形態層面的捆綁關係,就與西方世界「老死不相往來」。
如果用「陣營」來劃分支持者,以色列與亞美尼亞有著相同的「被屠殺」歷史,宗教也有相近之處,亞美尼亞還有「親美」的成分,應該支持亞美尼亞才對呀?但以色列卻偏偏為亞塞拜然提供了武器裝備。
伊朗與亞塞拜然同屬伊斯蘭兄弟,甚至連哈梅內伊都是亞塞拜然人,這次卻繞過了宗教的藩籬,為信奉基督教的亞美尼亞送去了真主的問候。
即使亞美尼亞與西方暗通款曲,也並不意味著「棄俄而去」,而且,如果用國家間的親疏程度來選邊站,亞塞拜然比亞美尼亞更「親美」,白俄羅斯也有親美傾向,如果都用戰爭來威懾盟友,打擊「叛逆」,那俄羅斯得打到什麼年代去?——說白了,俄羅斯根本就不想捲入這場戰爭。
其實俄羅斯的意圖在美國第二次介入調停的時候就初露端倪,俄羅斯雖然沒有參加調停,但拉夫羅夫隔空喊話:俄羅斯願意派出國際維和部隊駐紮納卡,監督停火進程。
實際上,把「見死不救」的帽子生生扣到俄羅斯頭上,顯然是不公平的,戰火發生在納卡,俄羅斯不可能直接派兵進入爭議地區。這是一,其次,如果俄羅斯不遺餘力的支持亞美尼亞,將無限制升級戰爭的烈度與周期,一旦捲入戰爭,俄羅斯將很難抽身。第三,如果戰爭被烙上俄羅斯印記,將直接形成與土耳其(甚至隱性力量)的外圍對抗。第四,如果俄羅斯偏向亞美尼亞,將加快亞塞拜然投入西方懷抱的速度。
而從雙方的支持力量來看,亞塞拜然的聲勢和後援顯然強於亞美尼亞,本來是一個火星子,但俄羅斯一旦加入,很可能成為火災,這樣的風險誰也冒不起。
列位,很多時候我們都在關注大國的動向,但往往忽視了小國的力量——我們千萬不要忽視了亞塞拜然的存在。
著名作家李季1952年寫過一首詩:「蘇聯有巴庫,中國有玉門,凡有石油處,都有玉門人」。
沙俄在1880年以後就開始在巴庫大規模開採石油,1900年,中東地區還在人工「挖油」的時候,國際原油貿易中,50%的原油就來自巴庫,當時的英國,土耳其和德國都在盯著這座黑金洶湧的石油之城,二戰期間,亞塞拜然的石油,也為蘇聯提供了巨大的能源支持。
亞塞拜然目前仍是外高加索和裏海地區石油天然氣儲量最豐富的國家,當然也是歐洲和亞洲極力拉攏的對象。
亞塞拜然雖然是宗教國家,但其世俗化程度堪比土耳其,甚至超過了巴基斯坦。每年春季的「巴庫全球論壇」,都能吸引來自全球30多個國家,600多名政要和各國著名的宗教領袖來參加,如此「不起眼」的小國論壇,議題卻都圍繞多極化新世界秩序,國際關係的未來與利益變化。
阿利耶夫和埃爾多安的強國理念非常相似,其三任總理期間,致力於打造黑海和裏海,東歐和西亞之間的貿易,金融,能源物流中心,試圖將亞塞拜然發展成中亞地區的戰略支點。
亞塞拜然打造的巴庫—提比里西_卡爾斯鋼鐵絲綢之路與歐洲的鐵路連成一體,之後又出臺了歐亞跨國信息高速公路的項目。近些年,圍繞亞塞拜然的能源,管道和交通走廊都在逐步建成,而這樣的戰略布局,又與中國的一帶一路高度契合,2015年12月,阿利耶夫總統與中國籤署了「一帶一路備忘錄」,並表示與中國共同建成從北京到倫敦的絲綢之路——總之,亞塞拜然面向世界的戰略決心,吸引了很多國家的關注,這也是亞塞拜然在此次戰爭中得到廣泛支持的原因之一。
反觀亞美尼亞,自身本來就沒什麼基礎優勢,也不見有什麼明確的發展目標和卓著的改革動向。我們常說「弱國無外交」,但弱國有選擇,當世界正在發生重大變化,國家角色正在轉換的當下,亞美尼亞仍然在「親美」與「親俄」的糾結中左右為難,即使有展翅高飛的理想,但沉重的翅膀卻在訴說艱難。
那位亞美尼亞妻子的兩位哥哥安全回到了妹妹家裡,中國女婿說,可憐的大舅哥從出徵那天就沒有洗過一次腳,滿臉的灰塵和鬍子,以及驚魂甫定的眼神,都在複述戰爭的殘酷與恐懼。更令人心酸的是,這兩個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戰士,身上連一分錢都沒有,還是善良而慷慨的中國小夥,給了大舅哥一些錢和一大包食品。
這說明亞美尼亞真的是打不下去了!
戰爭最激烈的時候,亞美尼亞開啟了全國總動員模式,政府下令55歲的男性集體待命,所有的年輕人不許出國,甚至很多姑娘們都穿起了迷彩扛起了槍。於是,戰場上出現了十幾歲的娃娃兵和年輕而美麗的女戰士。
然而戰後的消息稱,沒有絲毫作戰經驗和心理準備的臨時隊伍,根本不能形成有效的抵抗力量,炮聲響出,大量的「士兵」臨陣脫逃,很多人甚至根本不會開槍,加上身體素質良莠不齊,戰鬥力聊勝於無……。儘管全國一片「同仇敵愾」之聲,但卻難逃「力不如人」的遺憾。
籤署停戰協議的消息傳回國內,主戰的軍方大為惱火,不僅譴責政府軟弱無能,而且表示誓與阿軍血戰到底。被反對派策動的激進民眾隨即發起大規模抗議示威遊行,甚至衝進議會將「主和」的議長打成重傷——這一幕與100多年前的某個場景何其相似!
然而,雖然進入了文明社會,但人類世界仍然不能突破「弱肉強食」的自然規律,國家的強大來自系統而科學的全面建設,現代戰爭早已不是一哄而上的集體衝鋒。儘管亞美尼亞第一夫人安娜.哈克比楊為了激勵士氣,和兒子拍了幾張「軍訓」的照片,並聲稱「將要出發保護國家領土,不會向敵人屈服」,但有人隨即發出了其與兒子在「後宮」喝酒唱歌的休閒照。
有克制的戰爭才可能實現戰損低,受益大的最終效果,戰爭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戰爭,審時度勢的進退策略往往決定了違害就利的輸贏結果。在高度科技化的現代戰爭形態之下,勇敢絕不是某種精神支持下的「不要命」,國家防務需要完整而系統的戰略設計,民眾的血肉之軀,怎麼可能擋得住武裝到牙齒的虎狼之師呢?
總結:亞美尼亞的失敗的確令人唏噓,但其中包括國家實力的懸殊,兵員素質的差異,外圍建設的強弱和國家關係的選擇。當所有的戰略資源都不足以為之一博的時候,選擇妥協雖然有失國格,但又何嘗不是無奈之下的折衷選擇呢?——留得青山在,才能有柴燒,都拼光了,拿什麼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