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之久
第一個走遍地球「三極」,寫下中國第一篇現代冰川論文,出版一部《混雜堆積與環境》。這就是北京大學地理系教授崔之久作為中國現代冰川學研究先行者的「簡歷」。然而,在這背後,崔之久多次與死神狹路相逢,半個世紀的求索讓他的生命布滿了冰川「傷痕」。
■本報記者 趙廣立 ■徐建輝
隨著年事漸高,中國現代冰川學研究先行者、北京大學地理系教授崔之久已不能長年深入冰川一線。近十餘年的時間裡,他一心撲在《混雜堆積與環境》這部書上。「給後來者留下文獻資料。」崔之久對《中國科學報》記者說。
早在1988年,崔之久眼見國內學術界對「冰磧物」「類冰磧物」等概念的界定模糊不清,吸納美國學者提出的「混雜堆積學」,開始給地貌與第四紀地質方向的研究生講授這門課;後來,崔之久竭盡心力把「混雜堆積與環境」這門課在講義基礎上形成書稿。終於在2013年6月,一百餘萬字的《混雜堆積與環境》由河北科技出版社出版。
這部集納了崔之久十餘年的心血的專著終於得見天日。在崔老家中,他用被冰川吞噬掉四指的「手」摩挲著把這部沉甸甸的書交到筆者手中時,百感交集。
「同志將去貢嘎山」
崔之久對我國西部寒冷地區的地貌研究始自上世紀50年代中期。1956年,在安徽宣城長大的崔之久完成了南京大學地理系的學習,考取北京大學成為蘇聯專家列別捷夫和我國地貌學家王乃樑的研究生。1957年,他參加了全國總工會組織的貢嘎山登山隊(中華全國總工會登山隊系中國登山隊前身)。
崔之久等人的行程得到了時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竺可楨的關注,竺老送給他一本英國人攀登珠穆朗瑪峰的著作,並在扉頁上寫道:「之久同志將去貢嘎山,贈此書以壯其行。」
然而,那時他們都還不知道,有「蜀山之王」之稱的貢嘎山是一座極為危險的雪峰,攀登難度甚至遠高於珠穆朗瑪峰,幾十年以來在貢嘎山發生的山難幾乎可以編成一部「山難大全」。
雪崩、暴風雪、裂縫、滑墜、迷路、凍傷、雪盲、高山病……登山隊接連遭受打擊和不幸,17名登山隊員中相繼有4位隊友犧牲。死裡逃生的崔之久選擇了繼續前行。他邊登山邊進行地貌考察,並於次年在《地理學報》發表論文「貢嘎山現代冰川的初步研究」。
這篇論文成為我國第一篇研究現代冰川的專題論文。崔之久說,貢嘎山也改變了他的一生,從此他的研究方向由黃河轉向冰川。
接下來的一年,他轉戰祁連山,成為祁連山冰川考察隊的一員。1958年,中國才開始組織團隊進入祁連山對現代冰川進行大規模考察。崔之久也成為了我國大規模組團考察祁連山現代冰川之前就對現代冰川進行過初步研究的學者。
清晰認識「混雜堆積」
從參加全國總工會登山隊攀登四川貢嘎山、新疆慕士塔格峰,到上世紀70年代配合鐵道部第一設計院為青藏鐵路選線做科研調查,並接下來參與青藏高原形成演化的國家基礎研究項目,崔之久時刻牢記導師王乃樑的教導:「研究地貌過程,必須重視對沉積學的研究。地貌過程應是『風化—侵蝕—搬運—沉積』的全過程。」
正是這種觀念,成為崔之久潛心研究「混雜堆積」的標尺。他不滿足於對地貌孤立的現象描述和概念堆砌,而是致力於對野外的複雜現象一一梳理出頭緒。幾十年來,崔之久對中國地貌的基本格局以及新生代以來的演化過程有了越來越清晰的認識。
「混雜堆積」的概念產生於上世紀60年代的美國。針對當時美國地貌學界對山前混雜堆積物的成因之爭,美國著名第四紀地質學家、耶魯大學地質系教授R.F.Flint提出用「混雜堆積」來描述成因不明的堆積物,而避免將其全部歸於「冰磧物」或「類冰磧物」。後來,他又和冰緣地貌學家A.L.Washburn進一步細化了「混雜堆積」的概念,並擬出了分類方案。80年代,崔之久等人將「混雜堆積」的概念應用於中國,得到了學界的重視。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國地貌學家在中國西部的高山高原地區勘察過多年之後,對中國東部的「古冰川遺蹟」提出了質疑:以廬山為代表的中國東部山地,是否存在第四紀冰川?
針對學界對中國東部第四紀冰川之爭,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資助了由我國地理學家施雅風、崔之久、李吉均主持的「中國東部第四紀冰川和環境」重點項目,崔之久承擔了其中「混雜堆積相特徵與成因判別」,以及後來的「典型中高山地段地貌過程與混雜堆積相研究」「從混雜堆積相特徵及地貌與環境過程對混雜巖作比較研究」等。他認為,爭議產生的原因正是對混雜堆積成因判別上的分歧所致,而根本原因在於,一些人對冰川發生的條件缺乏起碼的認識。
崔之久在1980年參加了蘭州大學地理系主辦的冰川堆積研究班之後,又對甘肅、雲南的泥石流堆積進行了系統研究,積累了大量的觀測資料。在1988年蘭州召開的學術會議上,崔之久詳述了冰川沉積與泥石流沉積的區別,提出了對混雜堆積進行多指標綜合判別成因的原則,得到了與會學者的肯定。隨後,北京大學首開了「混雜堆積與環境」的研究生課程。
回答學術界70年的爭論
在《混雜堆積與環境》一書中,崔之久反覆比較了各種混雜堆積的異同點和諸多判別依據,試圖回答中國的第四紀沉積與環境問題。他反對有人將學術問題說成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認同李吉均提出的「混雜堆積的成因是可以判別的,並且可以和黃土沉積、深海沉積與冰芯記錄更合理地聯繫起來進行對比」的觀點。
他認為,所謂冰磧物,特別是在地處中緯度的中國,必須是滿足於一定水分熱量、海拔高度、地形條件的專屬名詞。我國西部多山的地形條件決定了現代冰川只能是山地冰川,因為山地冰川粒雪盆的規模決定了其冰舌不可能延伸到冰川谷外圍很遠的地方。只有在「念青唐古拉山東段的林芝—波密」等地,才有可能在特殊的雨量條件下形成局部的海洋性冰川。
而第四紀前期,幅員廣闊的中國西部也還沒有隆升到一定的高度。隨著青藏高原的隆升,高原內部愈來愈變冷變幹,而變幹本身就不利於山地冰川的發育。只有在距今1.1~0.7Ma由「崑崙—黃河運動」引起的高原構造抬升,才可能成為迄今最明顯的東亞環境巨變、現代地貌分異形成的驅動因素。而在中國東部,只有少數高山在一定海拔高度之上曾經發育過小規模的山谷冰川,諸如秦嶺主峰太白山、臺灣玉山主峰雪霸山。
崔之久的研究工作得到了多數同行的信服,嘗試回答了學術界近70年的爭論。他還在赴臺考察期間指認了泥石流的堆積界面,定量地確定了一次泥石流堆積量,受到圈內良好評價。
地貌學「讀書—思考」的樂趣
談到為什麼要出這樣一部大部頭的專著時,崔之久並不急於作答,而是先介紹了中國的地貌特徵:「在中國地貌巨大格局中,從青藏高原東部邊緣——這是中國東西部地貌分異的邊界,到下一個階梯的地貌分異處,如大興安嶺到太行山,再到大瑤山一線,都是現代混雜堆積的集中分布帶,恰好又是山—盆地貌組合的過渡地帶,可以看到一系列『正負地貌』的組合關係:龍門山與四川盆地、秦嶺與鄂爾多斯盆地、喜馬拉雅山與恆河盆地,它們呈現出山地地貌與盆地沉積序列的全過程……」
「一系列驚心動魄的災害過程,尤其是現代社會中一系列次生地貌過程所造成的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甚至比地震本身的損失還要慘重。因此,無論從沉積相理論研究的需要,還是從防災減災的現實需要,都應該加強對各類混雜堆積的研究。」崔之久說。
幾十年來,崔之久的足跡遍及五大洲和南北極,專著中匯集的近200幅彩色照片,除署名者外,皆系他本人所攝。這些珍貴的野外記錄足可見他研究混雜堆積所達的深度和廣度。如今,82歲的崔之久對自己超過一甲子的職業生涯也有一份欣慰和滿足:「地貌學是一本打開的書,野外工作就是在讀書,室內分析、資料查新、年代測定則是思考、總結的過程,『讀書—思考』構成了地貌研究的全過程和全部樂趣。」
《中國科學報》 (2015-10-09 第5版 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