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5月25日凌晨,三名中國登山隊員自北坡登頂珠穆朗瑪峰,為人類首次。因光線問題,這次登頂無法拍攝影像資料,遂引發質疑。因而再次登頂、留下證據,並測定珠峰高度,向世界證明中國登山隊的實力成為一項「政治任務」。圖為1960年攀登過程中,登山隊員冒著強風前進。(視覺中國/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10月10日《南方周末》)
「我和他們握手,一握下去,是空的。我心裡一驚,沒有手指。」五六年前,作家阿來採訪了兩次攀登珠穆朗瑪峰的中國登山隊員們。很多人缺了手指、腳趾,甚至雙腳,「都是被凍掉的」。
1960年,中國登山隊隊員王富洲、屈銀華和貢布登上珠峰頂端。外國登山隊已經多次從尼泊爾側的南坡登頂,他們是世界上首次從中國境內的北坡登頂。但這次登頂沒有影像資料或他國見證人,質疑聲四起。再次登頂、留下證據,並測定珠峰高度,向世界證明中國登山隊的實力,成為一項「政治任務」。
1975年,任務再度啟動。中國登山隊組織了第二次登頂珠穆朗瑪峰的行動。「8848.13米。」5月27日14點30分,九位中國登山隊員再次登上珠峰峰頂,在那裡牢固地豎立起3.51米高的紅色金屬覘標。當天,峰頂的積雪厚達92釐米。
為了這次規模宏大的登山暨科考行動,幾百人匯聚到珠峰腳下,他們的命運在短短幾月間改變。有人失去生命,有人落下殘疾,他們的生活可能一輩子離不開珠峰。「一談起這件事,他們的眼裡立刻放出了光芒。」阿來回憶道,「那是他們的青春。」
阿來也是國慶檔電影《攀登者》的編劇,同名電影原作小說同時上市。《攀登者》基於兩次攀登的真實故事拍就,由吳京、章子怡、胡歌等演員主演。截至2019年10月9日下午,電影上映十天錄得超過8.5億元票房。《攀登者》的故事起點是1960年的攀登行動。沒有被國際社會完全承認的登頂,以及主角們對此耿耿於懷,是劇情的主要推動力。
「用了文學的典型化的方式,把很多人的經歷往更少的角色身上集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是百分之百地按照原來他們那個樣子寫的。」阿來陸續採訪了兩次登頂的幾十位親歷者,但沒有留下任何採訪記錄,「我們一生最重要的一些東西不是靠紙面記錄的。」
不管是現實還是電影,都沒人能輕鬆說出「人定勝天」四個字。1975年登頂的桑珠覺得能登上珠峰靠的是運氣,中途倒下的夏伯渝認為珠峰還沒有「接納」自己,氣象組副組長高登義仍然在孜孜探求珠峰的氣象奧秘。談起大自然時,親歷者們都顯得謙卑、內斂。
「你不是去徵服自然的,你是去認識它。」阿來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一個冰稜上面,你一下去,就沒救了」
珠峰大本營經常能見到峰頂的旗雲,延展飄蕩,壯觀至極。「由於珠峰山體上部強烈的對流形成積雲並隨風飄蕩的特殊雲態,是世界上最高的風標。」高登義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現在是中科院大氣物理所研究員。
不同的旗云云態,預示一兩天內珠峰上空八九千米處的不同風向、風速狀況。「人再有體力,再有本事,山上碰到壞天氣,就沒有希望。」桑珠個子不高,臉色黝黑,67歲依然非常精壯,沒有老態。
對桑珠來說,好天氣是最大的「運氣」。登頂九人中多達六人不是原先被重點培訓的登山隊員,而和他一樣,本職為後勤、修路或運輸。這同樣可以視為運氣。電影中的藏族女子「黑牡丹」就是一位後勤人員,憑藉身體素質和毅力贏得了登山隊的信任。
在隊員正式登山前,修路隊要為他們探好路,背著技術裝備、帳篷、繩索及食品等大量物資。在危險地段搭好梯子等輔助工具後,他們會找到最適宜的地點作為營地。
修路隊為登山隊探路,那誰為他們探路?他們是否面臨更大的危險?桑珠停頓一會兒,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修路隊路線選擇錯了,選不好了,對整個隊伍的影響很大,而且自己也有生命危險。每個營地都必須根據山的地形環境來選地點,周圍滾石多不多,有沒有危險。修路隊是很關鍵的。」
1974年,22歲的桑珠在西藏比如縣當兵。他的老家在六百多公裡外的日喀則,那裡可以看到喜馬拉雅山脈,「小時候抬眼望去都是高山」。年初,中國登山隊去西藏招募隊員,精壯的桑珠順利通過多輪體檢和體能測試,「當時懵懂得很,不知道登山是怎麼回事」。
接下去還有兩輪更加嚴酷的淘汰。他們先被解放大卡車拉到拉薩郊區體能訓練,背沙子登山,練習肺部和臀部。兩個多月後,一大半人給淘汰了。
3月,剩下一百多名候選隊員被帶到海拔5200米的珠峰大本營,適應高山環境,一點一點向上攀登,5400米、5800米、6000米……最終,所有新隊員都抵達海拔7028米的營地。教練觀察每一個人的狀態,不止生理狀態,「工作不積極、隊友不團結」的也遭到淘汰。
桑珠進入了最終名單。8月,大家被拉到北京懷柔集訓,一大早就背著85斤沙子爬山。「有人把午飯送到山腳下,吃完下午繼續爬。每人每天的吃飯標準是4塊錢。」回憶起這段時光,他笑了起來。入冬,他們開始在懷柔水庫的冰面做伏地挺身,赤腳走路。
但桑珠沒能進入登山隊,而是進入更加危險的修路隊。登山隊員有七十多人;負責修路、運輸、氣象預報、科研和後勤保障的有五百多人,都集結在珠峰大本營。
1975年4月24日,隊長鄔宗嶽率領十七名登山隊員挑戰珠峰。1960年登頂時,他擔任後勤運輸隊員,此後被選派去學習攝影技術,成為登山攝影師和登山教練。1964年5月2日,在與另外九名運動員登上海拔8012米的希夏邦馬峰時,他在極端天氣下成功拍攝了紀錄影像。
此前,修路隊已經建成5200米大本營到8100米營地所有山路的輔助設備與營地。一支修路隊大約十五到二十人,主要肩負三項任務:一是為登山隊選擇露營地,避開雪崩、冰崩和滾石;二是搭路,在比較陡峭的地方拉登山繩索,在大的冰裂縫上架梯子;三是確認高度,修路時要時常向大本營報告高度。
「那時候我們的登山鞋也不好,一個冰稜上面,你一下去,就沒救了。在6800米的時候,一個大冰面,根本上不去,我們還要搭梯子,只能一步步爬。」回憶性命攸關的險情時,桑珠語氣頗為輕鬆。
「你知道他為什麼一定要解開嗎?」
可惜,第一次挑戰「碰到了壞天氣」。
5月4日,鄔宗嶽的隊伍到達海拔8200米。狂風暴雪中,很多隊員已經被凍傷。「當時使用的法制氧氣瓶每個重5千克,內存氧氣180到220個大氣壓。幾個人共用一個氧氣瓶。」這時,鄔宗嶽選擇解開「結組繩」(註:將登山隊員串在一起的安全繩)。
「你知道他為什麼一定要解開嗎?」阿來猛吸幾口煙。受訪時,他一根接一根地抽菸,往事與輕煙一起氤氳開來。
「他有攝影任務在身。他們三個人一組繩子,他想拍一個前面兩個人和遠處的珠峰交疊在一起的鏡頭。如果綁在一起,他找不到那個角度。山脊像刀刃一樣,但他就是想拍到一個好的角度。而且那時候的攝影機很重,膠片很珍貴,只能帶一卷,不能隨時開著。他要找到好角度,才能打開。」阿來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他將這一幕寫成整部電影高潮來臨前的暗夜,氛圍非常凝重。
鄔宗嶽命令突擊隊副隊長大平措率領其餘隊員先行,自己在後面慢慢跟進。風雪呼嘯,他漸漸隱沒於無邊的白色。
大平措帶領隊員攀登到8600米,幾次衝頂都被風雪刮回來。他派隊員下去接鄔宗嶽,沒有找到人。5月7日登頂的任務無法完成,大家只能下撤。
「幾乎是全軍覆沒。」阿來形容當時的慘狀,「凍掉手指的,凍掉腳的,很多人。」他去天津的攝影棚探過班,趕上演員們拍攝從冰稜上墜滑的戲。冰和雪都是真的,即便只是拍戲,演員們也遍體鱗傷,主演吳京吃飯時還綁著冰袋。
第二次衝頂,桑珠被選為登山隊員。
「你是個黨員,再衝頂珠峰有沒有決心?有沒有信心?身體怎麼樣?」政委提問時,桑珠幾乎本能地站了出來,「心裡沒有怕過」。
登山隊員們仍然未能扛過風雪。新上來十幾個人,到8600米營地只剩下四個,藏族、漢族各兩人。他們沒能越過珠峰的魔鬼屏障——第二臺階。「四個人只剩一瓶氧氣,嚴重缺氧,吸一點,走一步。但路又走錯了,摸不到第二臺階的位置。」桑珠他們收到了大本營的撤退命令,關鍵的路線圖在失蹤的鄔隊長身上。
兩次挫折、人員犧牲令大本營陷入絕望情緒。轉機在5月12日到來,氣象組預告:5月25日到29日的天氣適宜登頂,那很可能是春天的最後一次登頂機會。
重整旗鼓的第三次衝頂隊於5月17日從大本營出發,努力趕在25日之後抵達8100米營地。嚴重的人員折損,令這次選拔越發悲壯。「那時候人員不多了,我們組織了最後的男女運動員,全部加起來有十八個人,包括三名女隊員。」桑珠說。一定要有女性,讓女性登頂也是任務之一。
氣象預報準確無誤,一半隊員成功登頂。5月27日下午兩點半,索南羅布、潘多、羅則、桑珠、侯生福、貢嘎巴桑、大平措、次仁多吉、阿布欽,九名登山隊員抵達了地球之巔。
隊員們馬不停蹄地開展工作,測定珠峰高度、拍攝照片、固定覘標、採集冰雪樣本和巖石標本……8848.13米是他們最終測定的珠峰高度。數字一公布,就立刻得到世界登山界和科學界承認與引用,因為這是一次留有證據的登山科考活動。
「一直都是不宜於登頂的大風壞天」
但鄔宗嶽的犧牲縈繞在高登義心頭多年。四十多年過去,他還清晰記得那短短幾天裡的事情。
1975年的攀登行動中,高登義擔任大氣物理組組長、科學考察隊學術秘書,負責登山隊與科學考察隊之間的協調工作。他還被登山隊任命為登山氣象組副組長,主要負責預報高空風,以及氣象組的觀測設計,決定施放無線電探空氣球的次數和時間。
4月初,氣象組做出春天宜於登頂的時段預測:4月下旬和5月中旬。登山主力據此劃為兩個分隊,分別在4月下旬和5月中旬攀登。
「我永遠忘不了這個日子。」高登義記得,4月18日,大本營突然接到國家體委的電報:據預報,今年雨季提前來臨,5月7日後沒有登頂好天,登山隊務必於5月7日前完成登頂任務。
這項指示不符合高登義的預測。「我們是根據『歷史相似法』做出的超長期預測。」根據他的研究,珠峰南坡的雨季平均開始於6月上旬到中旬,北坡雨季平均開始於7月上旬。
「我們不相信電令中的預報。」多年之後,高登義依然透著遺憾,「我們一開始據理力爭,但無效後,只好貫徹執行。」依據「錯誤的命令」,登山隊做出調整:將兩個分隊的主力隊員合在一起,組成一支隊伍,由鄔宗嶽任隊長,一定在5月7日前登上頂峰。
4月24日,隊伍出發,鞭炮和鑼鼓響徹大本營。幾頭受鞭炮驚嚇的犛牛四下逃竄,混亂中撞上國旗杆的鋼纜,導致旗杆倒塌。「當時心裡就有點奇怪,忐忑。」高登義回憶。
天氣果然不樂觀。4月26日到5月7日,「一直都是不宜於登頂的大風壞天」。
「從珠峰南坡登頂的主要危險是大雪和雪崩,從珠峰北坡登頂的主要威脅則是大風及其帶來的凍傷。」高登義在1975年之後提出的觀點,如今已被國際學界承認,當時只是模糊地知道北坡風很大。
珠峰北坡海拔7400米到7500米處,是一條非常狹窄的通道。北坡盛行偏西風時,大氣正好從較寬處流向較狹窄的通道,風速變得更大,一般約為相同高度大氣風速兩倍以上。高登義解釋,珠峰的「狹管效應」,還有大風的「風寒效應」,會使登山者的體感溫度大大降低,帶來凍傷。
「你們怎麼說是好天氣,我們在山上大風襲擊,腳凍了、手凍了,耳朵也凍了,大家心裏面都有點怨。但是沒有辦法,我覺得那個年代氣象預報條件沒有那麼好,不怪他們。」多年後,桑珠選擇原諒,「常有的事,沒有辦法。」
高登義不甘心,1975年一回到北京,就四處調查到底哪個機構給國家體委提供這次氣象預報。結果,「沒有任何單位做過這個預報」。既然沒有科研機構預報,國家體委為什麼要發布那條命令呢?他搖搖頭:「接下去的事情無可奉告。」
1975年5月27日,索南羅布、羅則、侯福生、桑珠、大平措、貢嘎巴桑、次仁多吉、阿布飲、潘多從北坡登上珠峰。潘多成為第一位從北坡成功登頂珠峰的女性。(資料圖/圖)
「但不是第一次的那座珠峰了啊!」
「我在拉薩採訪她,一說到這個事情,她就流淚。」阿來回憶起幾年前採訪桂桑的情景。
1975年最後一次衝頂時,桂桑年輕、強壯,大家都覺得她將是世界上第一位自北坡登頂的女性。但命運變化令人猝不及防。當年還有很多隊員因各種原因未獲眷顧,體力不支、受寒凍傷,或僅只造化弄人。
如今的電影也展現了這些未能登頂的隊員。那支隊伍裡,本來共有三位女登山隊員——潘多、昌錯和桂桑。桂桑與夏伯渝的故事被阿來糅合到一起;潘多的故事,則大多集中在「黑牡丹」身上。
潘多曾是農奴,從小乾重體力活,經常搬運六七十斤貨物往返於喜馬拉雅山脈。1958年,19歲的潘多加入中國登山隊,一開始在運輸隊,當後勤,扛幾十斤裝備和給養走山路。後來她成為正式登山隊員,攀登過幾座海拔七千多米的山峰,但與珠峰無緣。
1975年,潘多是位老運動員,36歲在當時已屬高齡。她已經有三個孩子,最小的還不到兩歲。「當時的想法是,潘多經驗豐富,昌錯和桂桑年輕力壯,老隊員在經驗上帶著年輕隊員。到8300米的時候,讓年輕人衝上去。」桑珠回憶。
但計劃沒有變化來得快,昌錯首先倒下。在7028米營地,她的扁桃體嚴重發炎,身體發熱。再往上就有生命危險,她只能放棄。
桂桑與潘多繼續上行,到8300米營地休整,補充能量,準備第二天登頂。桂桑脫掉厚重的靴子,燒上水,養精蓄銳,帳篷外正風雪呼號。水開時,一位隊友恰好進來,湧進來的狂風掀翻了燒水壺,沸水潑灑在桂桑腳上。
「就是這麼一件偶然的事情,改變了她的命運。」阿來感慨。
燙傷的桂桑不得不放棄這次攀登,潘多成為世界上第一位從北坡登頂的女性。在寬度僅一米多的珠峰頂部,她靜靜躺著,記錄下人類第一份位於珠峰之巔的遙測心電圖。寒冷與激動令潘多抖個不停。調整了很長時間,她才平靜下來。
很多年後,阿來問已經成為職業登山家的桂桑:「這些年你不是都在登山嗎?登了那麼多八千米以上的山,珠峰也不止上去過一次,為什麼每次你還要哭呢?」
「但不是第一次的那座珠峰了啊!」桂桑回答。
「一輩子的心思沒有了。」阿來用這句話形容當時「走到一半的人」。
「這就是我43年來想要站到的地方」
夏伯渝失去了雙腳,還是走了下去。
第二次衝頂失敗後,夏伯渝和隊友們從8600米緩慢下撤。一位隊友丟失了睡袋,他將自己的讓了出去,在零下30度的帳篷裡挨了一夜。這幾乎是他最本能的反應:「當時沒有時間讓你去想,把睡袋給了別人我會凍死怎麼辦。如果我有時間想,可能就會猶豫了。」
夏伯渝的雙腳當晚凍傷壞死。當時他26歲,進入登山隊前是一名足球運動員,「本來打算登完回來繼續踢球的」。
在等待截肢的病床上,夏伯渝聽到登頂成功的新聞廣播。珠穆朗瑪峰從此成為他最大的心結。三年後,他裝上了假肢,出行只騎自行車,不坐公交,怕「踩到別人自己會意識不到」。他成為職業殘疾人運動員,參加輪椅籃球、輪椅桌球運動。他仍然期待登頂珠峰,只是假肢技術尚不足以登山。
「但我知道總有那麼一天的。」夏伯渝相信。
夏伯渝從來沒有放棄力量訓練。每天早上5點起床,負重十公斤沙袋練下蹲,150個一組,十組;引體向上十個一組,十組;仰臥起坐,60個一組,六到八組;伏地挺身也是60個,六到八組。「這些要在一個半小時之內完成,強度很大,強度不大的話,你的體能跟不上。」
2014年,夏伯渝換上新的假肢,但珠峰還是沒有準備好「接納」他。他非常喜歡這個詞,相信人與自然就是這樣,登不上去,也許是身體或運氣不行,但歸根結底是還沒有被「接納」。
那一年,尼泊爾發生傷亡最慘重的雪崩;次年,尼泊爾發生芮氏8.1級大地震,誘發的雪崩造成更多人員傷亡。夏伯渝都止步於山腳大本營。2017年,他攀登了8000多米,離頂點只剩90多米時遇遭遇暴風雪。他沒扛住。
2018年,夏伯渝終於被「接納」了。他事先盤算過,登頂那一刻自己會非常激動,「吶喊啊,擺造型啊」。但是,「真正登到頂峰的時候,根本就沒有一點非常激動的想法」。遠處白雲一朵一朵,像一座座小山峰,被陽光照得散發出金黃色,很美。他看著,有些發呆。
「這就是我43年來想要站到的地方。今天終於上來了。」夏伯渝平靜地說。
「那時候他26歲,一晃現在70歲了。上去了,就了了這個心願了。」阿來回憶著,嘆了一口氣。
1960年和1975年,國家兩次推動攀登珠峰,訓練了上百位登山運動員,最後真正登頂的只有十二位。那些「走到一半的人」,人生軌跡也為之改變。被召進登山隊之前,絕大多數人的職業與登山無關:王富洲是大學生,屈銀華是伐木工人,劉連滿是消防隊員,貢布是解放軍戰士。
登山之後,絕大部分人留在登山界。「那時候他們是隊員,後來都變成了教練、領導,所以才有了中國的登山事業。」阿來認為,兩次攀登行動從無到有地推動了中國登山事業起步,「那時候也只有國家的力量。」
此後,再也沒有如此大規模的國家層面的登山行動。
「被雪山永久挽留的人, 都有一個衣冠冢」
1990年,高登義又組織了一次珠峰考察。到了大本營,他就去為鄔宗嶽掃墓。「一見到他的墓,我就哭了。」高登義回憶道。
衣冠冢同樣來之不易,又帶著傳奇色彩。1975年,登頂並完成各項工作後,九名隊員分為兩組依次下山。第二組五個人下到8200米時,令人費解地走錯了路,偏離了既定線路。
「按說這些老隊員在這個地方走了好多遍,不會走錯的,可就是走錯了。而且五個人都走錯了。」高登義談起當時的情景,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如果大家沒有走錯路,鄔宗嶽的遺體可能永遠不會被發現。在這條岔路上,潘多看到「很多羽絨在飛」。「這個地方怎麼會有羽絨呢?」潘多思忖。桑珠的記憶有些區別:「我們看到在那個地方,有些珠峰地區特有的那種小烏鴉,它們朝那個地方飛過去。」
不管是羽絨還是烏鴉,都帶著大家找到鄔宗嶽的遺體。順著不期而至的指示,他們遠遠看見躺在一道山壑裡的鄔宗嶽,羽絨服還在,但破了。
「大本營!大本營!1號呼叫!1號呼叫!」潘多還記得隊友的悽厲呼喊。桑珠和體力尚存的兩三位隊友決定下去那個山壑。那裡烏鴉盤旋,風很大,「一塊紅布在那裡飄來飄去」。
但是背不動。下山還要花幾天時間,大家的體力到達極限。要把遺體背下山,就要先把它從山壑裡背上來,這非常危險。大本營回覆:「經過黨委討論,決定不把鄔隊長的遺體背下來。」桑多能做的,就是儘可能就地將遺體埋好。挖坑的力氣都沒有了,大家「找了一些小石子,埋好」。
「許多被雪山永久挽留的人,都有一個衣冠冢。」高登義說。
南方周末記者 王華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