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戌年是公元1190年,為南宋光宗紹熙元年,當時辛棄疾已經被彈劾免官,在上饒地區賦閒,這一年中秋過後兩天,辛棄疾在自己的帶湖別墅附近飲酒賞月,在宴會上,即興寫下了一首佳作,便是下面這首《踏莎行》。題目中的「帶湖篆[zhuàn]岡」,是代湖附近的一處地名。
辛棄疾這首詞章法曲轉,跌宕起伏,在短小的篇幅中迴環反覆,一波三折,不斷蓄勢,到結尾處突然給人石破天驚之感,筆重千鈞而氣度從容,非詞家老手斷難做到這樣一點,總體概括來說,可以用「欲擒故縱」這四個字來形容,具體是怎麼回事呢?讓我先來看一下原文:
踏莎行·庚戌中秋後二夕,帶湖篆岡小酌辛棄疾夜月樓臺,秋香院宇。笑吟吟地人來去。是誰秋到便悽涼?當年宋玉悲如許。隨分杯盤,等閒歌舞。問他有甚堪悲處?思量卻也有悲時,重陽節近多風雨。
上片起首兩句,寫帶湖秋夜的美景,「夜月樓臺,秋香院宇」,以清麗工整的筆法,描繪了帶湖篆岡的清幽,明月如霜,好風如水,綠樹掩映著樓臺,秋花散發著撲鼻的幽香,這一切,足見秋色之可愛,更何況「笑吟吟地人來去」,景與人,似乎都充滿著喜悅,這樣的美景人情,秋天不是大美之極嗎?為什麼大家一提到秋天就會悲悲戚戚地呢?
於是詞人發出了一問:「是誰秋到便悽涼」?繼而回答「當年宋玉悲如許」。宋玉在其名作《九辯》中,有著名的悲秋之句,「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自此以後,文人寫秋,多有悲秋之語,可是辛棄疾在這裡,似乎對這類悲秋的文人,有些否定,因為從上片詞意看來,悲秋是毫無道理的,美景、幽香、宴會、笑聲,這一切哪有悲秋之意?反而大有劉禹錫「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的豪氣,和陸遊「老夫自笑心如石,三日秋風漫不知」灑脫。
上片讀完,讀者會覺得,這是一首贊秋而不是悲秋的作品。
下片頭三句,似乎更加肯定了我們的這一論斷,「隨分杯盤,等閒歌舞;問他有甚堪悲處」?你看你看,秋夜不但有美麗的景色,還有賞心悅目的歌舞,可以小酌、可以賞月,這又有什麼悲傷的呢?於是詞人發出了這樣一個更明顯的反問,似乎將悲秋否定到了極致。
但是,結尾卻有著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筆力千鈞的反跌,讓我們有些應接不暇,「思量卻也有悲時,重陽節近多風雨」!原來,詞人在這之前所渲染的所有「不必悲」、「有甚堪悲」,都不是心裡話,他想要突出的主題,仍然是悲秋!這種欲擒故縱的寫法,當真是高明之極,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辛棄疾的「悲秋」,卻有著不同的味道。他的悲秋,一不是為了節氣的蕭疏而悲,二不是為個人身世的衰落而悲,這二者都是他所反對的,他的悲秋有更深刻的原因,有更廣泛的社會意義,他是為國家、民族的命運而悲秋,他所抒寫的是對當時整個天下形勢的憂慮。
我們來看,辛棄疾悲秋的理由是什麼?「重陽節近多風雨」,重陽節快來了,那悽風冷雨將要破壞人們的幸福和寧靜了。這裡的風雨,其實是雙關,也是比興,「風雨」不僅僅是自然界中的事物,也暗示著南宋政權的風雨飄搖,要知道,金主完顏亮正是在29年前,一個秋高馬肥的時節率軍南侵的,辛棄疾曾有詞曰:「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古代北方少數民族,總是在金秋時節侵犯中原,辛棄疾一生力主抗金,但是卻屢屢受挫,現在年近半百,正當大顯身手的年紀,卻被賦閒在此,其憂國之心,無日消減,大有「欲說還休」的味道,這使得此詞更顯沉鬱悲愴,格外震撼人心。
另外,最後這一句「重陽節近多風雨」來自於一個著名的典故,不妨額外多說一句,這個故事在北宋釋惠洪的《冷齋夜話》卷四中有記載,故事的主人公叫做潘大臨:
黃州潘大臨工詩,多佳句,然甚貧。東坡、山谷尤喜之。臨川謝無逸以書問:「有新作否?」潘答書曰:「秋來景物,件件足佳句,恨為俗氛所蔽翳。昨日閒臥,聞攪林風雨聲,欣然起,題其壁曰『滿城風雨近重陽』。忽催租人至,遂敗意。止此一句奉寄。」即聞者笑其迂闊。
作詩才只一句,卻遇收租人而敗興,遂擱筆不寫,這種清高和「仙氣」,令人莞爾,也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