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當代著名散文家余光中在臺灣撰寫《論朱自清的散文》,炮轟朱自清《荷塘月色》「浪得虛名」。因為文中大量運用「不高明的比喻」,反覆提及「女性意象」,流於「低俗」,並且行文「為了白話而白話」,囉哩叭嗦,毫無趣味。
於是,余光中就此展開批評,認為朱自清散文往往流於淺白、累贅,被捧得太高。余光中還說:他的神龕被擺得太高,他也只能被認定為「二三十年代的神」。那些現在還認同他是大師的人,是追在他的「背影」後面,迷信大師這個稱號罷了,這叫「認廟不認神」。
這一篇文章1992年被《名作欣賞》在內地刊印,引發了文化界一場大討論。其餘波影響至今,所以我們才會看到,如今總有人想把朱自清的《背影》、《荷塘月色》請出語文課本。
一、連用十四個比喻,只有一個好
被余光中罵為「浪得虛名」的《荷塘月色》,從第四段起,十一句話中用了十四個比喻。余光中認為除了第三句,微風送來清香,像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用得比較好。第八句寫「叢生的灌木,落下斑駁的黑影,峭愣愣地如鬼一般」是寓美於醜,別的大多寫得稀巴爛。
最不能忍的是朱自清用小提琴和西洋曲調,來比喻中國的荷塘月色。簡直不中不西,不土不洋。餘下的比喻是各種「出浴美人」,並且全部是「明喻」(大概余光中認為「明喻」比「暗喻」顯得笨拙)。
朱自清在余光中看來,是一個理性大於感性的作家,他並不擅長比喻和聯想。除了《荷塘月色》,他在《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裡也是這樣。一用到比喻,就是各種「少女」、「少婦」、「美人」、「歌女」、「仙女」。用得太頻繁,讓人感覺有點「低俗」。
除了比喻,朱自清還有一個毛病,就是行文「廢話」特別多。比如《荷塘月色》的前面三段基本都是廢話,明明一兩句就能交代的事情,他非要寫那麼囉嗦,還寫得沒有趣味。
不過,這和朱自清自己的風格有關係。朱自清曾經說過,他在白話文創作上是追求「鍊字」的。但是他所追求的「鍊字」,絕對不是大家想像中古人寫詩一樣追求言簡意賅。他所要求的是「一定要用口語進行創作」,凡不是口語的對白,他就不會寫進去。實在要用文言,就得加引號。
白話文本來就比文言文囉嗦,朱自清給自己定下這個「打死不用文言」的框框後,最後竟然連「呦」、「唳」、「嘶」這種文言象聲詞都不用,必須寫成鹿叫、鶴叫和馬叫。於是,字數就翻了一倍。
因為新文學運動非常幼稚,他們廢除了「之乎者也」,一時間不能習慣,又引進了「的了著哩」。結果作者自由發揮,廢話越來越多。最後余光中說:朱自清創作的時間比較短,並且才華也不出眾,實在夠不上大師的資格。
二、余光中還是對朱自清有「成見」
朱自清是民國時期「文學研究會」的成員,五四以後,國內文學界形成了幾個流派。其中比較有名的就是郭沫若、鬱達夫為代表的「創造社」,和周作人、茅盾、許地山、朱自清他們的「文學研究會」。
「創造社」大部分有識之士認為:中國的落後,全都是因為思想落後。要改造國人的思想,就要先廢除文言文,推廣白話,用白話文寫作散文、詩歌和戲劇。
「創造社」的人「思想非常西化」。他們認為一切西方觀點和事物,都是優於東方的。並且他們還經常批評梁實秋、胡適等人,而余光中的風格正是繼承自梁實秋。
「文學研究會」在思想上與「創造社」比較,只是相對摺中。但是在文學創作上,他們同樣受西方的影響很大。因此,朱自清天然和梁實秋那一派的文學立場對立。余光中風格學的是梁實秋,他也就天然地看不慣朱自清。
其實反覆多次運用「女性意象」來比喻,並不是因為朱自清受了西方性解放思潮影響,或者他本身低俗,而是出於一種「文學傳統」。
從《離騷》開始,中國古人就有用美人比喻「品行高潔」的習慣。自屈原以降,中國二千多年來無數詩詞大家都借「美人」寫過讚美自己和他人的作品。可見,在古代文學作品中,「美人」很多時候是和「性」毫無關聯的。
朱自清比余光中早生幾十年,小時候接觸到的也是中國傳統教育。所以一運用比喻,他自然會聯想到「美人」。用「美人」比喻,並不「低俗」。恰恰相反,一看到用美人來比喻美好的事物就覺得可恥,那是聯想的那個人自己的思想出了問題。
好比魯迅所說的那樣:一些中國人,一看到女性露出胳膊,就聯想到了裸體。為什麼古人不會這樣呢?為什麼當代的中國人會變成這樣?這個值得好好反省。
不過余光中說朱自清十四個比喻中只有一個用得好,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但是,要知道列寧也曾經說過:任何比喻都是蹩腳的。比喻是用來激發讀者想像力的,你接受到了,感受到了,它就成功了。你不喜歡就算它失敗了。
散文不同於詩歌,它篇幅長。所以不能因為一部分比喻是自己不喜歡的,不能產生共鳴的,就輕易地否定全篇。另外,余光中提到五四新文化運動剛開始是極為「幼稚」的。任何事物誕生之後,都需要一個成長的過程。
從前沒有人像朱自清他們那樣寫白話散文,他們是在摸著石頭過河,他們和胡適、梁實秋等人走了一條不同的道。余光中繼承並發揚了胡、梁的風格,而朱自清在內地同樣後繼有人,誰也無法否定誰。
結語
大師是指在一個行業裡造詣深厚,並享有盛譽的專家。從這一點上看,朱自清還是當之無愧的。因為他和他的朋友們,是白話散文時代的重要開創者。
白話文運動後的中國散文,並不像現代詩一樣和古詩完全割裂。事實上朱自清他們那一批人所做的事,對中國散文的發展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
朱自清生於1898年,1948年去世。余光中寫這篇文章時,他已經去世二十九年。但是他的影響力之大,仍然讓余光中內心忿忿不平,所以撰文加以抨擊。
可是,距離余光中這篇文章發表十五年後,1992年,國內文學圈中人看到這篇文章,仍然沒有被余光中說服。
一晃又是二十八年過去了,今年是2020年。從去年底開始,已經聽說有人要將課本裡的《荷塘月色》和《背影》刪除,未知是否已經實現。如今的人們,又是怎樣看待朱自清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