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太極拳不犯法了」
1958年,陳照丕回家這一年,陳正雷9歲,陳小旺13歲。陳正雷的父親陳照海跟陳照丕是親兄弟,都是陳登科的兒子。陳照海在1945年前是溫縣保安大隊隊長,掌兵權,參與抗日,一直到日本投降。共產黨在當地成立政府後,陳照海寫了一個報告,和手槍一起,交給了一個共產黨的地下工作人員,便出門到鄭州去經商。
1949年鄭州剛解放,陳正雷出生在鄭州。「那年陰曆十月,我四個月大時,有人去叫我父親,說你回去到縣裡把你過去的事說清楚。他說,我已經把槍交了,材料都寫得很清楚了。鄭州很多朋友都不讓他回去,還有人讓他去臺灣,他說,我又沒血債,而且也沒參加三年內戰,我怕什麼?」
沒想到一回去就被關進了溫縣城法院。陳正雷的媽媽聽說丈夫回不來了,找了個毛驢,把行李服裝一裝,包著四個月大的陳正雷就送回了陳家溝。陳父捎話說,要看看孩子。「我父親大我五十歲,我們家鄉有種傳說,如果是老來得子,看到後他要咬掉一個手指頭。」家裡人擔心他咬掉小正雷的指頭,沒送。
陳照海被關進去一年後,趕上大鎮反。「當時的政策是,只要保長、憲兵連長以上的,統統槍斃。結果,拉出去就崩了。」回憶這段往事,陳正雷心下黯然:「我對父親一點印象也沒有。」
陳小旺的父親幾年後也遭遇不幸。張蔚珍說:「他是1955年被逮捕的,四五年後,死於獄中。」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太極拳成了大毒草,陳家祠堂被拆,祖宗牌位被砸。74歲的陳照丕被扣上一堆帽子,翻他跟國民黨的舊帳,一起練拳的人,被批為「搞小集團」,搞家族、宗派組織,說他們「夜聚明散」。
「我是村支書,成了走資派;鬥陳照丕,抓到公社批鬥多次,老先生實在受不了,跳井自殺了,井水淺,沒淹死,又把他搶救上來。開始王西安還是一般群眾,在生產隊開小機器,當技術員。」張蔚珍的村支書當不成了。陳照丕遭的罪更大,1967年初春跳井自殺不成,雖然被救起來,但是腳被井底的竹筒尖尖的斜茬刺穿。因為他是批鬥對象,大隊衛生室的醫生不敢給他看病,陳正雷和陳春雷跪在醫生面前求情,醫生經不住,讓他們回去用先鹽水洗一下,等到晚上,才拿著碘酒偷偷去給他擦了包住。結果,沒消好毒,陳照丕瘸了一年多。即便一隻腳不能挨地,膝蓋跪在凳子上,老先生還要講太極拳。
從那時起,陳照丕把太極拳編成了語錄拳,一邊練一邊唱。崔春冬記載了這段故事:「紅軍不怕遠徵難」,太極拳起勢;「萬水千山只等閒」,「嗵」,一個金剛搗碓。
在毛語錄的庇護下,人們又開始練拳。村裡的批鬥會也照開。陳正雷和陳小旺為了避人耳目,只能偷偷跑到亂墳崗苦練。
1967年,清理階級隊伍。張蔚珍說,「過去沒當過國民黨,就是歷史清白的。當過了,跟政府交代過,就是歷史清楚的。」當時,給陳照丕數出四條罪:第一是地主;第二條偽國術教官;第三條,在國民政府教推拳時,他們集體參與入過國民黨;第四條參加過還鄉團。
陳照丕好不容易熬到1968年落實政策,老爺子平反:參加國民黨這些事,都交代清楚了。參加還鄉團,沒有的事。
這一年,張蔚珍又當上了支部書記。
一天早晨,陳照丕去問張蔚珍:「你說太極拳我還敢教嗎?」張蔚珍想了下,說:「太極拳是好東西,它沒有階級性,誰掌握它為誰服務。」
陳照丕接著問:教拳再出問題怎麼辦?張蔚珍說:「我負責。」
當時陳照丕年齡已大,決定重點培養幾個人,把拳傳下去。張蔚珍說自己列了四個人:「一個是陳正雷,他親侄子;陳小旺,他堂侄。他倆也練得比較好,另外就是王西安,這人愛好太極拳,跟我關係也不錯,保護我的;朱天才是民辦教師,在陳家溝小學教書。陳氏太極拳以前是傳內不傳外,現在解放了,人家願意傳。」
1969年,《人民日報》登了一條毛主席語錄:「凡能做到的,都要提倡。做體操,打球類,跑跑步,爬山,遊泳,打太極拳及各種各樣的體育運動。」
陳照丕湊巧看到了這條消息,拿著報紙去找陳正雷:「小雷你看毛主席號召打太極拳了,打太極不犯法了!」
陳照丕不僅讓村裡的年輕人繼續去練拳,一高興,還說要寫書。於是開始整理資料,「理論十三篇」就是從這時開始的。陳正雷從中獲益匪淺:「快80歲的人,寫字有點發抖,怕人家不認識,就讓我來抄,那時沒有複寫紙,都是一本一本抄,我整整抄了五本,四本分別寄給國家體委、省體委、地區體委、縣體委,我們留了一本。我全部都會背了,後來我教學、寫書都派上用場了。」
1970年,陳正雷開始教學,兩年後,23歲的陳正雷收了第一個學生。
陳照奎三回陳家溝
1972年4月,國家體委武術處的張山從待了三年的山西屯留縣「五七幹校」回到北京重操舊業。他剛回來,就遇上件讓他「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的事:中央辦公廳給國家體委發函,要求國家體委派人給日本友好人士古井喜實教太極拳。張山和同事李天驥一起,在北京飯店七樓頂,用一周時間給古井喜實教授了楊氏太極拳、太極劍和24式、88式太極拳。
原來,1960年代周恩來曾當面向他推薦過中國的太極拳。
整個國家的氣氛似乎都有所緩和。這年的5月12日到18日,安徽合肥舉行了「文革」以來首次武術邀請賽。張山去觀摩後,向國家體委提議,11月在山東舉辦「全國武術表演大會」。
河南也決定在9月份舉辦省武術運動會,陳家溝組隊代表新鄉地區參加。陳正雷、陳小旺興高採烈,參加培訓,到新鄉接受「檢閱」。出發前兩天,他倆的名字卻被刷了下來。原因很簡單,是「黑五類子弟」。
濟南舉辦全國武術表演大會時,陳照丕已經臥病在床,最後只能由其族孫女陳愛英一個人去。也是這一年12月30日,陳照丕在溫縣醫院去世,享年80歲。
傷心之餘,陳正雷和陳小旺一起發愁,該不該去找他們在北京的十叔陳照奎繼續學拳?
陳照奎是陳發科的幼子。陳照奎所傳的拳架,用崔春冬的話說,「是陳發科窮畢生心血在老架的基礎上修改定型的,此架姿勢低,發勁多,難度大」,更多地在外形上體現了松活彈抖,一般被外界稱為新架,陳照丕所傳的拳架,一般被稱為老架。無論新老,同屬陳長興所傳的大架。
「新架二路是最難練的。」陳正雷在2013年8月17日的弟子培訓班上,這樣評點其入室弟子王海軍主教的新架二路「提高班」。在廣州開館的陳正雷長女陳娟說:「海軍哥是我們的大師兄,我們就跟一家人一樣」。(見《名師不是有名的師父,是明白的師父》)
1928年,陳發科被陳照丕推薦進京,即以其精湛的拳藝徵服北京武術界,被譽為「太極一人」。陳照奎得其傳,照丕先生去世後,是當時陳氏太極拳僅存的碩果。跟陳照奎繼續深造學拳,對陳家溝的小夥子們而言,是最佳選擇。
張蔚珍等村裡的掌權者也想到了他。「我跟王西安等一起想辦法,通過焦作礦務局物資供應處處長吳秀寶,請吳在北京跟陳照奎講好條件,他答應在陳家溝教拳。」
吳秀寶是個關鍵人物,他找陳照奎學拳,「給我們村裡批了50噸硝酸銨,用他們的拖拉機來給我們耕地,那時我們村大豐收,吃上饅頭了。村裡看到好處,支持太極拳。」陳正雷的回憶,補充了張蔚珍的講述。
陳照奎回到了陳家溝教拳,他提了三個條件:第一,他離婚了,和孩子兩個人生活,一個人教拳,村裡面得管兩個人吃飯;第二,管來往路費;第三,拿工資,那時一個月給80塊錢工資,「都趕上縣委書記了!」那是1973年春。
第一次,他大概教了半年,誰都可以去學。隨後,他應顧留馨之邀,到上海去寫書。
第二次,幾個月後,他從上海回來了。張蔚珍跟他商定,晚上其他人不能學,專教陳正雷、陳小旺、王西安、朱天才四個人。陳正雷的記憶與張蔚珍略有出入:「大隊定了,晚上重點培養八個人,其中就有現在的我們四個、我大師兄陳德旺、陳立洲,另外兩個早都不練了。」
為了把太極拳推廣下去,村裡規定,白天在大隊有個大舞臺,陳照奎在上面教,誰來學拳都計工分,等於參加勞動,教到吃早飯時間,算2分,可參加分配。
教了一段時間,陳照奎又去了鄭州教拳。據張蔚珍回憶,陳照奎第三次來,村裡負擔不起工資,是縣體委給工資。牙膏、牙刷、香皂,都是體委買。
一直到1981年,陳正雷等四個人跟陳照奎學了陳氏太極拳的新架一路、二路。那年,幾個人請陳照奎去焦作教拳,不久,他在焦作去世。
至此,陳正雷等人算是將陳氏家族家傳的功夫,比較全面地繼承下來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