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昨天,經與中國社會科學院確認,著名作家、翻譯家、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楊季康(筆名楊絳),2016年5月25日1時10分在北京協和醫院病逝,享年105歲。一向喜好清淨的楊絳,原本是想靜悄悄地走,但她去世的消息瞬間刷爆了朋友圈,網友們傷心落淚,更紛紛送上真誠的緬懷——「我們仨」團圓了。
她悄悄地走了,誰也不願打擾
楊絳是靜靜地走的,她誰也沒打擾,她的昔日同事、好友,都是在看到媒體報導後,才小心地予以確認。
楊絳昔日在社科院外文所的同事、翻譯家張佩芬說,每年過春節她都要去楊絳家拜年,今年春節前去看望時,楊絳身體還好好的,而且還在堅持工作,真沒想到她這麼快就走了。「我們的老同事都走了一半了。」老人家哀嘆道。
事實上,也有朋友覺得楊絳亦是解脫了。楊絳昔日同事、翻譯家李文俊說:「楊先生走了,這既是件憂傷的事情,更是件高興的事情,她其實病得很重很苦,如今她解脫了,她是無牽無掛地走了。」李文俊說,楊絳先生並不留戀這個世間,她的丈夫和女兒早就走了,她心裡想做的事也都做完了。比如,她最牽掛錢鍾書生前沒有出版的讀書筆記,2015年底前,錢鍾書中文筆記、外文筆記全部出齊,她一定很開心,「她念想的就是如何把錢先生精彩的東西留給世人,她的夢想實現了。」
在李文俊看來,楊絳早已將生死看透,他和錢鍾書曾經討論過生死問題,「討論的結果是,錢先生先走,挺好,要是她先走了,錢先生的生活誰來照顧?而且她還可以把錢先生沒出版的東西整理出版。」李文俊說,楊絳先生並不希望外界紀念她,他聽傳言說,她想樹葬,但這個說法也許並不確切。
事實上,大家也都默默守護著楊絳不願被外界打擾的傳統,《我們仨》一書的責任編輯董秀玉、《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責編陳潔等,都拒絕了媒體採訪,也許他們不想讓楊絳走後的世界,過於喧囂。
她穿著隱身衣,留下罕見之愛
在千字散文《隱身衣》中,楊絳寫道:「肉體包裹的心靈,也是經不得炎涼,受不得磕碰的。要練成刀槍不入、水火不傷的功夫,談何容易!」事實上,為了守護丈夫錢鍾書,楊絳正是那個穿隱身衣的人。她自始至終隱身在丈夫身後,直到生命的最後。那,是她的幸福。
作為一個妻子、一位母親,楊絳為丈夫和孩子傾注了全部的心血,付出了所有的愛。「拙手拙腳」的丈夫「做了壞事」,打翻了墨水瓶,她說「不要緊,我會洗」;丈夫不小心把檯燈砸了,她說「不要緊,我會修」;丈夫把門軸弄壞了,她說「不要緊,我會修」。錢鍾書臨終,一眼未合好,楊絳附他耳邊低語:「你放心,有我!」
楊絳曾說過:「我一生是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這是一項非常艱巨的工作,常使我感到人生實苦。但苦雖苦,也很有意思,錢鍾書承認他婚姻美滿,可見我的終身大事業很成功。」她更開心的是,她保全了錢鍾書的天真、淘氣和痴氣。
早在2000年,楊絳與商務印書館達成協議,將錢鍾書的全部讀書筆記彙編為《錢鍾書手稿集》,分《容安館札記》《中文筆記》《外文筆記》三個部分。要知道,錢鍾書留下的幾麻袋天書般的手稿與中外文筆記,多達7萬餘頁,被楊絳接手過來,陸續整理得井井有條。那些苦、那些累,和早先的苦一樣,都讓她獲得了巨大的幸福感。截至2015年底,錢鍾書的讀書筆記近70卷已全部出齊,她總算心無掛念了。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陸建德說,楊絳先生是錢鍾書先生很重要的後援力量,她說到錢鍾書先生時,從未有過強烈的外在感情的流露,「但其實她一直在以文字方式紀念錢先生,她翻譯過柏拉圖的《理想國》,她相信精神不滅,她覺得和錢先生從來沒有分開過,他們一直在一起。」陸建德說,錢鍾書先生1998年去世後,楊絳先生寫下《我們仨》,此後又不離不舍地整理錢鍾書的讀書筆記,「那是她對錢先生的愛。他們的愛情,世間罕有。」
兩人的愛,浸透在點點滴滴。人民文學出版社策劃部主任宋強說,楊絳和錢鍾書常常互題書名: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的楊絳譯著《堂?吉訶德》就是錢鍾書題寫的書名,而線裝書《槐聚詩存》則是楊絳抄寫錢鍾書的詩。
她的文字,克制而又靜水深流
讀楊絳的文字,能感受到她的博學、睿智、寬容、韌性,那也許才是真實的她。如陸建德總結所說,楊絳先生的文字,就像她的為人一樣,是克制的,但更是靜水深流的,因此有著特別的震撼力。
楊絳的文學創作以散文為主,兼及小說、戲劇和文學評論等,其長篇小說《洗澡》、散文《幹校六記》《我們仨》等出版以來,長銷不衰。
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趙園看來,《幹校六記》的地位不可置疑,當年國內傷痕文學風行,人們在激越地控訴「文革」,但楊絳寫得比較溫婉。而楊絳寫1950年代知識分子改造運動的《洗澡》,題材可謂獨一無二,「楊絳既是親歷者,又用文學筆法記述。但我並不認為這是一部文學經典,它是一部很重要的作品。」《我們仨》講述了楊絳一家三口幾十年的命運,在趙園看來,其筆調溫婉,沒有刻意煽情,不是以催淚、殘情、苦情的方式吸引讀者,「讀者關注《我們仨》,不是探究名人的隱私,而是關注家庭的修復和重建。」
不過,趙園也直言,文學創作並不是楊絳先生的主業,而是其副業,她的翻譯成就比文學創作成就要高。
早在上世紀40年代,楊絳就開始從事文學翻譯了。陸建德清楚記得自己在上世紀70年代,通過「地下圖書館」借得楊絳翻譯的《小癩子》,那個吃飯有一天沒一天的流浪漢的生活,還有書中探究的流浪漢面臨的道德問題,都被楊絳以鮮活傳神的翻譯傳遞了出來。在他看來,楊絳先生的神奇之處在於,總能用地道中文將原文表達出來,而這與她寫散文的境界有關係,她掌握的中文異常豐富、柔軟、老練,因此,再難的譯文翻譯起來也遊刃有餘。
她曾言「不開追悼會、不受奠儀」
對外界而言,楊絳一直有著一層神秘面紗,甚至顯得很高冷。生活中的楊絳幾近「隱身」,低調至極,幾乎婉拒媒體來訪。2004年《楊絳文集》出版,人民文學出版社準備大張旗鼓籌劃其作品研討會,楊絳打了個比方,風趣回絕:「稿子交出去了,賣書就不是我該管的事了。我只是一滴清水,不是肥皂水,不能吹泡泡。」九十歲壽辰時,她專門躲進清華大學招待所住了幾日,是為「避壽」。
楊絳淡泊名利,生活異常樸素,她以全家三人的名義,將她與錢鍾書2001年上半年所獲稿酬72萬元,以及其後出版作品獲得報酬的權利,捐贈給清華大學教育基金會,設立「好讀書」獎學金,以鼓勵家庭經濟困難的優秀大學生努力學習、成才報國。來自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最新消息稱,如今獎學金捐贈累計已經高達2000萬元,受到資助的本科生、研究生已達數百位。
陸建德逢年過節都去看望楊絳,因為自己也從事英語文學研究,所以和楊絳之間更有一種親近感。在他看來,楊絳先生根本不高冷,她待人接物很隨和,而且不是生活在孤島裡,對生活現實也很關注,「她跟錢鍾書先生一樣,都有著不怨不憤的態度,非正常的事情,在他們那裡也很正常,這是一種堅韌的美德。」
陸建德認為,楊絳先生繼承了她父親身上老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她父親是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法學家楊蔭杭,曾留學日本和美國,早年也是報界名筆,尤擅時事分析等,楊絳和錢鍾書上世紀90年代還曾編過其相關文集。「楊絳先生和錢鍾書先生都生活在知識分子家庭,他們繼承了父輩淡泊名利、奉獻社會的精神遺產。」他說。
2012年,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的陳奎元看望過楊絳,先生當時就提出自己去世後「不開追悼會、不受奠儀」。楊絳還曾對《楊絳全集》責任編輯之一胡真才說過,如果去世,不想成為新聞,不想被打擾。
人們相信,楊絳一定是堅持了這樣的選擇。
(責任編輯:王碧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