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讀史,常為前學以激揚文字指陳人事所動。長成後,身歷時勢,漸知世事繁複,不若童言:非黑即白,非正即邪,於今人如是,於前人亦如是。治史者稍有逞性,便致誤讀誤判。
法國年鑑學派宗師馬克•布洛赫曾言:「長期以來,史學家就像地府的判官,對已死的人物任情褒貶,……判定此善彼惡,……我們對自己對當今世界尚無十分把握,難道就有把握為先輩判定善惡是非嗎?」
故讀史治史,更宜放下身段,放大眼光,放開心胸,是為「三放」。
今日所議,即從檢討發生在120年前甲午戰事中李鴻章之責任始。
「戰不備,敗和局」鑄成甲午敗局先述甲午戰後。李鴻章被解除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職務,之後調任兩廣總督,北方爆發義和拳運動。1900年6月,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城,慈禧光緒出逃西安,北方局勢大亂。慈禧情急「抱佛腳」,遂「著李鴻章為全權大臣」,將李鴻章重新調任原職。1901年9月7日,李鴻章受命代表大清國與英、法、德等11國籤訂辛丑條約。籤字後,李即大口吐血,已是病入膏肓之體。其人其時,仍思國是,乃於病榻具奏,「臣等伏查近數十年內,每有一次構釁,必多一次吃虧。上年事變之來尤為倉促,創深痛巨,薄海驚心。今議和已成,大局稍定,仍希朝廷堅持定見,外修和好,內圖富強,或可漸有轉機。」蓋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且真。此段奏摺內容,與李氏此前「外敦和好,內要自強」之言相照應,可視為自1860年以後李鴻章對內政外交的基本認識,而其中「近數十年內,每有一次構釁,必多一次吃虧」句,更可視為其人處理甲午年中日爭端時力主媾和之主要動機。
甲午戰事起於日人尋釁,李鴻章刻意媾和,有其一貫既定主張,然此次慈禧未站在他一邊,帝後都傾向主戰。光緒向群臣傳旨:「太后亦主戰,並不準借洋債,……不準有示弱語。」帝後既一致主戰,8月1日,中日同時宣戰。
甲午戰敗,李鴻章錯在哪裡?張謇在戰後被時人贊為「流沫傳誦」、裡巷皆知的奏參李鴻章之折中指出:「戰不備,敗和局」,「非特敗戰,而且敗和」,「以四朝元老,籌三省之海防,統勝兵精卒五十營,設機廠學堂六七處,歷時二十年之久,用財數千萬之多。一旦有事,但能漫為大言,脅制朝野;曾無一端立於可戰之地,以善可和之局。稍有人理,能無痛心。」其言切中李鴻章要害。
先說「戰不備」。甲午戰爭,從日本方面而言,是蓄謀已久,時任日本外務大臣陸奧宗光駐朝公使大鳥圭介曾有「不惜一切手段,挑起中日衝突」(《蹇蹇錄》)和「朝鮮土地,……我亦不欲屬諸人,即或中日兩情決裂,棄玉帛或修戈矛,我兵勢必以天津而交鋒」之訓令。及至甲午戰前,日本更成立戰時大本營,派員在中國搜集情報,制訂對中國作戰之系統方案。根據這一方案,日本軍隊首期目標是將清軍逐出朝鮮,全面控制朝鮮;繼之是侵佔中國東北並與中國海軍在海上決戰;最後是在華北平原上與清軍決戰,最後攻下北京。鑑於日本軍政要員在許多場合毫不掩飾要與中國開戰之事實,其侵華野心已為清國朝野皆知。
1894年中日朝鮮問題爭端發生,集外交軍事大權於一身之李鴻章「當大功既立,功名鼎勝之時,自視甚高,覺天下事易易耳」。對日人野心視若無睹,反處於盲目自信之中,乃主張挽請列強出面調停。蓋以外交手段避免戰爭是李氏一貫主張,即於甲午戰前亦非絕對失策。然其一味依賴調停,對主戰呼聲置若罔聞,於軍事部署上更是毫無準備,及至英、俄拒絕調停,戰爭不可避免,始匆忙布置戰守,已為時過晚。此其一。
其二,自1874年日本出兵侵臺以來,清國朝野於日本早存防備之心。洋務運動的開展,海防建設和海軍編練,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防日。然,反觀李鴻章治下軍事準備,卻令人大失所望。其時晚清軍隊主體,已非昔之八旗軍、綠營兵輩,而乃李鴻章編練之淮軍和東北防軍一部。鴻章自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以後,其所統淮軍分別駐防直隸天津、蘆臺、塘沽一帶,在甲午戰前,已閒置十多年之久。舉凡淮軍開赴前敵,必身捎「三槍」,為馬槍、鳥槍、煙槍也。局面一至於斯,軍心人心盡失,敗局不戰早定。至於1888年北洋海軍的練成和兩次大檢閱,說到底,也是「所謂訓練簡閱不過如戲劇中傀儡而已」。
「上兵伐謀,次則伐交,最次伐兵。」伐謀固善,伐交亦足可取,如無強硬戰備後盾,只怕是一廂情願,水中撈月。此為崛起於行伍徵戰之李鴻章平生兼治大清外交軍事一大敗筆!故張謇參奏之「戰不備」可謂痛心疾首,一言中的。至於「敗和局」,「非特敗戰,而且敗和」,則是「戰不備」必然歸宿。
艦船上的清軍行文至此,似乎甲午戰爭與李鴻章關係,李氏應負之責任均已交代,本當打住,而竟言猶未盡,意猶未盡。《清史稿•李鴻章傳》評價李氏:「中興名臣,與兵事相終始,其勳業往往為武功所掩。鴻章既平大難,獨主國事數十年,內政外交,常以一身當其衝,國家倚為重輕,名滿全球,中外震仰,近世所未有也。生平以天下為己任,忍辱負重,庶不愧社稷之臣;惟才氣自喜,好以利祿驅眾,志節之士多不樂為用,緩急莫恃,卒致敗誤。疑謗之起,抑豈無因哉?」其論言出有據,撇開時代及語境偏見,僅就事論事,後世論李氏功過似宜慎思之。
洋務可圈,甲午戰敗應負主責梁啓超曾言:「四十年來,中國大事,幾無一不與李鴻章有關係」。
此四十年間李鴻章為何人?
李氏在中國近代歷史上之舉足輕重地位當無異議。其人堪稱洋務運動之首領,又為晚清外交政策和軍事戰略主要制定者,是繼曾國藩之後,在中國全面推進近代化事業的健將,又是開啟中國文化轉型的關鍵人物。
李氏執掌晚清外交軍事凡四十年,清廷依賴至深,而信任倍加,其人歿後,備極哀榮,兩宮「哭失聲」,慈禧贊其「再造玄黃」,更言:「大局未定,倘有不測,再也沒有人分擔了。」可以想見,後來晚清啟動新政,應與鴻章一貫力主及臨終遺言有相當關係。
甲午戰敗,鴻章先是輸於外交失誤,且是一而至再。當年建海防,防日居多,然光緒十年(1884年)朝鮮發生「甲申事變」,久存覬覦之心之日本遂藉機出兵。至1885年,中國軍隊本可完勝日人,李氏乃抱息事寧人之心,與伊藤博文籤署《中日天津會議專條》,規定朝鮮若有重大事變,中日雙方出兵需要事先知照,等於給日人派兵入朝一合法權利,為甲午戰事種下禍胎。這是李鴻章妥協外交一次失算。至甲午戰前,李氏又一味仰賴英俄居中調停,終因日人拒絕不果,無何,乃不得已增派軍隊入朝。至六月二十三日,日軍艦在豐島突然襲擊,擊沉中國運兵船「高升」號,甲午戰爭遂爆發。
以三十年洋務運動和十年北洋建樹,即便貽誤先機,按理於中局仍應扳回,然至此時,北洋淮軍之「紙片糊裱」,「隨時補葺,亦可支吾應付」之「真相」徹底「破露」(李鴻章語):八月十六日,駐朝陸軍在平壤與日人激戰數晝夜後潰敗,總兵左寶貴戰死,統帥葉志超等逃回國內。十八日,北洋水師與日人海軍主力在黃海大東溝附近海域遭遇,經近五小時鏖戰,中國軍艦沉沒4艘,日本艦隊亦遭重創。之後,清軍在鴨綠江、九連城等地與日人交戰,終未擋住日人攻勢,旅順、威海等海軍基地相繼失守,北洋水師覆滅。歷史喪鐘響起,大清國竟敗於一「蕞爾小國」!
李鴻章親信舊屬、《李文忠公全集》編纂者吳汝綸說:「合肥公養尊處優,不為未然之計,而前後左右無一骨鯁之士,佞諛者進,樸勤者退,將習巧宦而士有離心」。合肥「平日治軍不嚴,一聞日警,臨時招募,絕無戰事訓練,此對日戰敗之最大原因」。其實,北洋淮軍腐敗現狀,連隔山觀鬥之列強也看得明白,1894年7月16日,英國海軍情報處在在致其外交部函中說:「儘管從噸位和大炮門數上說中國勝於日本,但在編制、紀律和訓練上日本要大大優於中國,因而可以認為日本海軍力量較強。」非特海軍,陸軍亦大同小異,其裝備自經江南製造局,北洋機器局等自供槍炮彈藥供練軍、防軍使用,應是今非昔比,戰爭爆發後又由國外購入大量武器彈藥,可惜臨陣購槍和臨陣磨槍無法改變戰局。及至臨戰,槍彈互不配套居然多有發生。「且更有可嘆者,往往子彈與槍炮鉞孔不對,枘鑿不入,臨時不適於用,扼腕諮嘆」。
行文至此,北洋、淮軍平日軍訓之怠懶可知,曠日持久,自必不堪一擊。王闓運斷言:「凡言淮軍不可用、日本不可攻者,皆妄也。……今日之役,一船不能渡海,戰守之師,望風而潰,必有由焉,不可仍以軍械、船炮論也。」後人無端生事,以戶部扣克軍費論甲午戰事成敗,其捕風捉影,事無深察,以訛傳訛,自屬無知妄言。(詳見拙文《張謇、翁同龢情結與張謇、李鴻章心結》),載《東方早報》2013年8月6日)
由此,可知鴻章在甲午戰事中責任,在「戰不備,敗和局」;在任人唯親,「前後左右無一骨鯁之士,佞諛者進,樸勤者退,將習巧宦而士有離心」,在「平日治軍不嚴,絕無戰事訓練」;更在鴻章本人「為貪詐所使,七顛八倒,一誤再誤」,其部屬上行下效,貪庸腐敗, 「比比皆然」。說到底,腐敗乃導致兵敗之根本原因。主晚清三十年外交軍事大局之李鴻章應負主要責任。
李鴻章書法。或許,李鴻章總有一天會醒悟,四海昇平原是夢。 雙重人格:勵精圖治與沉湎貪腐李鴻章故後甫滿七期,梁啓超作《李鴻章傳》(一名《中國四十年來大事記》),中有言:「李鴻章必為數千年中國歷史上一人物,無可疑也。李鴻章必為十九世紀世界歷史上一人物,無可疑也。」李鴻章嘗自謂:「予少年科弟、壯年戎馬、中年封疆、晚年洋務,一路扶遙。」當其時也,躊躇志滿,溢於言表。然視其辛丑末路,代人受過,形影相弔,至悔至憂,口眼難合,慘狀至哉。乃嘆其一生,功過是非,雖為丈夫,皆敗於九字,「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鴻章昔以詩言志:「男兒只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又詩:「一萬年來誰著火,
八千裡外欲封侯。」1895年伊藤博文馬關籤約時以私人身份會鴻章,自謂三十年前聞是詩
乃思奮起從政,對鴻章備示傾慕,而李鴻章其人之心高氣傲、影響彌遠可知。
李鴻章知恥,尤知國恥。李鴻章記仇,更記國恨。馬關忍辱籤約後,鴻章立誓「終身不履日地」。越兩年,其出使歐美各國,歸程途經橫濱,乃面海不視,日人邀其登岸,彼更若弗聞,其時輪船換乘,需小船擺渡,見是日本船,彼死活不上,無奈,於兩船間架一木板,鴻章斯屆75高齡,乃蹣跚其步,一步一挪,一步一晃,雖海濤洶湧,仍強自顧盼,從容而過,然其中痛楚,時人察否,今人知否?伊藤博文曾言,李鴻章乃「大清帝國中唯一有能耐可和世界列強一爭長短之人」。鴻章聞之思之,能置一笑否?
「慎終追遠」,今義即文化自覺。「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值甲午之殤120年之際,爰為此文,撫今思昔,五味雜陳,百感交集,幾難卒篇,乃憶先叔祖張謇遺句,句云:「進德之積兮,則不在與世界腐敗之人爭閒氣,而力求與古今上下聖賢豪傑爭志氣」,又云:「國恥雪,則各國不得不視我以平等,而國家得自由。此則大自由也」。先人哲語,宜可作結。
2013年8月1日22:19初稿
2013年8月7日23:16二稿
2013年8月8日8:28三稿
2013年8月11日13:43四稿
2014年1月24日改定
(本文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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