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野草》中的自創語言

2020-12-15 中國青年報

作者:董九歌

特邀編輯:董學仁





    文學作品的語言,是作品的根本,就像是繪畫的筆觸、樂曲的音符、影視的鏡頭,需要別人的經驗,也需要個人的創新。好的文學家如魯迅,就有自創語言的能力,凸顯自己的特色。

    讀過《野草》的人會感覺到這部散文詩集中語言,凝練和簡約,含蓄和張力、順暢和美感,都達到了那個時代中國散文詩的一個巔峰。而在文學語言的表現力方面,這部作品也處於相當優越的狀態。語言上的成功,在這部作品之中,是作者描畫出個人情緒、感覺、情感、哲理的筆觸,是作者展開他的開闊、深沉、凝重、迷茫等意境的音符,是作者呈現社會與人、自然與人各種關係的鏡頭,讓《野草》以優美的姿態,聳立在20世紀初期世界散文詩的園林,像是在一片淡色小花兒裡突然有一朵深色的花朵。

    《秋夜》的開篇寫道:「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很多人都分析過這個句子,覺得這是經典的魯迅語言方式。在我看來,這種寫法更像是寫實:魯迅搬到北京這個宅院時已是秋冬季節,要一棵一棵仔細看去,才能知道後園有兩棵什麼樹。當他寫《秋夜》時想起那時的情景,筆下就出現了這種自創句式,寫出了移動之中的視覺。

    接下來,文中還有他的自創語言。

    「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沒有見過這樣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離開人間而去,使人們仰面不再看見。」

    這裡的天空「奇怪而高」,是魯迅個人自創的詞語組合,把兩個不協調的修飾詞連接起來,並且重複了兩次。看來他很喜愛這個新造詞組,在這篇短文中,後面還有兩次重複。那些樹枝裡,「最直最長的幾枝,卻已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仍然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

    文學作品的語言,大多數是別人使用過的,有了約定俗成的含義,因此能夠為讀者理解。但每一種詞語和句式,在當初首次被使用,都是使用者的自創。我們可以說,一代代像魯迅這樣的作家,自創語言,給文學語言增加了活力。

    在魯迅《過客》這篇散文詩體短劇的結尾,那位過客離開關心他的老人和女孩,繼續向前走:

    「客——多謝你們。祝你們平安。(徘徊,沉思,忽然吃驚,)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還是走好罷……。(即刻昂了頭,奮然向西走去。)

    (女孩扶老人走進土屋,隨即闔了門。過客向野地裡蹌踉地闖進去,夜色跟在他後面。」

    這裡的「然而我不能」,是半句話,並不完整,自古以來的作品都不會使用。而魯迅自創了這種是極為自省的描述方式,說出一半,省去一半,就有了散文詩劇的含蓄意味。下面寫到的人物,「昂了頭」「奮然向西走去」「向野地裡蹌踉地闖進去」「夜色跟在他後面」,在動詞和形容詞的使用上,都打破了原有語言的詞語搭配習慣,進入了新造語言的灑脫自由之境。

    在《過客》之中,自創語言的例子很多,擴展到了大部分名詞和修飾用詞。比如過客的一段對話:「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驚起)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裡去,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我憎惡他們,我不迴轉去!」

    在《野草》書中,這樣的例子很多,不勝枚舉。比如,「山腳騰起野燒的微光」「微末的歡喜」「 我將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獨自遠行」「 朋友,時候近了。我將向黑暗裡彷徨於無地。」「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老師從眼鏡圈外斜射出眼光來,看著我」「 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於我自己」,等等。

    我們要知道,在魯迅寫《野草》的1920年代,中國文學正脫離幾千年文言文的舊軌,向著鮮活民間語言的道路前進。那是在文白語言夾雜、外來詞語充斥的一個開創期,離文學語言的成熟還很遙遠。魯迅是推廣白話文的猛將,他的白話文小說、雜文中的語言仍略嫌生硬。但是,這種略嫌生硬、不夠圓潤、缺少工穩的語言用在《野草》之中,卻沒有帶來違和感,反而因其不平淡,成就了散文詩的語言張力。

    學者孫玉石評價說:《野草》有如《吶喊》、《彷徨》那些敘事書寫作品所沒有的幽深性、神秘性和永久性,它在整體上有一種難以破解而又可以永遠引人沉思的藝術美的魅力。

    

【責任編輯:宋寶穎】

相關焦點

  • 閻晶明:從《野草》走進魯迅的世界
    在近兩個小時的分享會中,中國出版集團副總裁、評論家潘凱雄,中國魯迅研究會會長、學者孫鬱,北京魯迅博物館常務副館長、學者黃喬生以及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副院長、詩人楊慶祥,共同做了一場有關魯迅與《野草》的深度對談。
  • 探索魯迅《野草》裡的無限景觀
    他以《魯迅〈野草〉裡的無限景觀》為題,為觀眾們帶來了對《野草》的解讀。 閻晶明表示,在魯迅所有作品中最為獨特的、也是最難理解的,就是他的散文詩集《野草》。《野草》創作於1924年-1926年,總共24篇文章,總計2萬字,但是這2萬字卻構成了以後這麼多年來研究魯迅繞不開的一個話題。 閻晶明的新書《箭正離弦》正是對《野草》的解讀。
  • 魯迅《野草》裡的一些思考
    最近終於讀完了魯迅先生所作《野草》,裡面的故事大都是讀得懂的,也有一些是比較難以消化,也許這就是文言文與白話文的差別,讀書不多的我只能讀些白話文。 從魯迅的作品中不難看出,他做翻譯的時候,有人詆毀他,他做文章的時候,有人批評他,還有一些道貌岸然的君子說他壞話,而他也瞧不上一些人隨便拽幾首詩歌就變成了詩人,隨便寫幾篇無病呻吟,就變成了作家等等。梁某秋也曾往魯迅身上貼熱度,批評他,但魯迅根本不鳥他。
  • 天地孤鴻,向死而生——讀魯迅《野草》有感
    01 讀懂《野草》,就讀懂了魯迅《野草》是現代文學家魯迅創作的一部散文詩集,作於1924年9月至1926年4月之間,魯迅稱將他所有的哲思都放入了這本書中。於是,在這本書裡的每一個小故事中,都悄然蘊含了無限的哲思和深刻的思考。魯迅說,《野草》是屬於他自己的,他並不希望青年們看《野草》,因為那是完全屬於他個人的東西。
  • 北大學生將魯迅作品改成說唱歌曲,《野草》走紅網絡引關注
    近日,北京大學學生吳一凡創作的說唱歌曲《野草》引發眾多網友關注,這首歌串聯起了魯迅《野草》一書中16篇散文詩,風格獨特,十分具有感染力,在微博、網易雲音樂等平臺都獲得了上百萬的播放量。據了解,該曲是吳一凡在疫情期間重溫魯迅作品後,有感而發,希望能以這種方式喚起更多人重溫經典的興趣。「這次疫情期間在家,有很多時間來讀書思考,正好有空又讀了讀魯迅先生的作品,在《野草》當中,我找到了很多精神上的共鳴,就想以書中的精神為核心寫一首歌。」
  • 堅韌如《野草》,帶你看一看魯迅先生的人生哲學
    想到魯迅,腦海中浮現出這樣一個畫面:一個男人,表情嚴肅,眼神深邃,雙唇緊閉,頭髮茂密而堅硬,坐在椅子上,帶著一點深沉的漠然,左手中指和食指夾著一根煙,前面的菸灰已經很長了,卻遲遲不肯落下,白煙打著煙圈兒徐徐上升,而他並不抽,右手邊放著一支鋼筆,筆身是深藍色的,握筆的地方已經把光亮的白磨得有點發黃
  • 這個北大學生把《野草》改成Rap:還是要實事求是閱讀魯迅
    靈感來源於魯迅散文詩集《野草》,插圖來自人民文學出版社《野草:插圖本》。(04:30)最近,北京大學金融系17級本科生吳一凡,將魯迅所寫的數篇散文詩進行改編,並寫成了一首與魯迅的散文詩集《野草》同名的說唱歌曲。歌曲發布網絡後,引發輿論熱議,頓時登上微博、知乎熱搜。
  • 讀魯迅《野草》中收錄的《秋夜》有感
    其實不是今天自己翻開《野草》這本書,不是讀到《秋夜》這篇文章,我想,我大概還不知,這句話是誰寫的吧。我想大家大概率能根據之前一段的文字猜測到我要說什麼了吧。就不禁要問了,你這不和自己所說的」某些評論文章的人「一樣了麼?那我也只能說這大概就是了吧。
  • 「全景觀式」解讀《野草》
    多數對《野草》的研究都更集中探討其中的詩性與哲學,但閻晶明卻有意避開了常規的角度,更樂於從「詩與哲學」的強調中回到創作的現實背景、實物(「本事」)中來,關注和研究魯迅創作《野草》的現實背景,「特別是分析和研究《野草》諸篇中留存的本事痕跡即現實主義成分」。
  • 《箭正離弦》:理解魯迅的放大鏡與顯微鏡
    我記得上中學的時候讀《野草》,常常為魯迅的文字內外的欲說還休和欲言又止的東西所阻礙,似乎象徵性很強,並不能很懂,僅僅從字面上理解,不清楚《野草》到底寫了些什麼,他要表達的是什麼。《野草》在魯迅的著作中,也是最難懂的一部書。說它難懂,是因為《野草》形式上兼具散文和詩歌的特點,寓意深奧複雜,一向是閱讀理解魯迅的難點。
  • 快評|《野草》rap不只是創意
    「昏沉的夜,燈火溫吞地滅;我昏沉的夢裡故事拉開畫卷,鮮花和雲朵在水影裡升騰搖曳;我坐在小船,岸邊是村人和月……」這段念起來有點押韻,又像魯迅詞風的文字,是北京大學金融系17級本科生吳一凡的說唱作品。他將魯迅所寫的數篇散文詩進行改編,並寫成了一首與魯迅的散文詩集《野草》同名的說唱歌曲。當我們不少人平時還拿「魯迅先生曾說過……」開玩笑時,吳同學卻從魯迅的散文詩集作品中選取字詞,再根據自己的想法改編成故事,並以說唱的形式呈現。這一把詩集「再創作」為說唱的做法,不僅有創意,而且很有趣。
  • 小學課文魯迅的《好的故事》,老師教哭,學生難暈,溫主編這樣說
    《好的故事》出自魯迅先生的散文詩集《野草》。「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這引起了極大爭議的一句話出自散文《秋夜》,《秋夜》是《野草》中很著名的一篇。《野草》是以20世紀初期動蕩不安的時局為背景的,它區別於魯迅其它作品的一個最大的特徵,是它深邃的哲理性與傳達的象徵性。《秋夜》中的棗樹、小粉紅花、繁霜、天空、小青蟲,甚至一個微笑一個喘息,都是有象徵意義的。
  • 說一不是二|魯迅忌日祭魯迅
    曾用毛筆寫過魯迅先生的兩句詩,在朋友圈發過。今天是先生的忌日,拿過來,放在今天的公眾號裡,以示對他的紀念。 是的,我喜歡讀先生的文字。
  • 被人質疑的魯迅,在現在的社會中,最缺的就是魯迅這樣的「猛人」
    被人質疑的魯迅,在現在的社會中,最缺的就是魯迅這樣的「猛人」說到魯迅,大家一定不陌生,學過他很多的課文,魯迅被稱為現代中國的聖人,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和革命家。當魯迅走後,曾經和魯迅勢不兩立的林語堂,在《魯迅之死》中如此評價魯迅:「魯迅與其稱為文人,不如號為戰士。戰士者何?頂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鋒以為樂。
  • 閻晶明:箭正離弦——《野草》的詩性與哲學
    由此,才能推出本篇的「詩眼」,甚至被認為是全部《野草》的主旋律:「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當這一切都交融在一起時,無論是否讀懂,無論理解是否一致,我們都可以感受到《希望》所擁有的從情感到觀念,從語言到節奏的完美統一。「青年的消沉」是文章的緣起,但《希望》的邏輯線索是:青春並不是單色的。
  • 教材編輯如何解讀魯迅先生的《好的故事》?
    編者按魯迅先生的《好的故事》是一篇描寫夢境的散文詩,現收錄於小學語文統編教材六年級上冊。在這篇散文詩中,他用充滿線條感和色彩感的語言勾勒出了一幅明麗動人的畫面,講述了一個夢中的「好的故事」。這樣的語言藝術集中體現了魯迅的美學理論觀點,是他自覺吸收西方和東方繪畫的表現手法後,進行的融入了強烈的線條感與色彩感的語言試驗,從而從把漢語的表現力提高到一個新的高度。這顯然與魯迅對繪畫的長期關注和研究是分不開的。當他還在童年的時候,就非常善于欣賞和吸收傳統圖畫的長處,留學東京時期,課餘披覽美學書籍,研究過諸如色彩、線條、主體與客體、和諧與統一之類的問題。
  • 遊戲自創語言的是與非 從《怪獵》到《八方旅人》
    成功的引子  《八方旅人》敢於自創語言自然不是一時興起,因為在它之前,已經有許多作品用自己的成功為自創語言的舉動背書。事實上,在架空世界的文化作品中,由創作者創造其中居民所說的語言已經是一種歷史悠久的傳統,由於「居民們有自己的語言」能讓構建出來的世界更富有真實感和沉浸性,有能力的創作者們也自然樂於創造語言。  成功的例子莫過於託爾金和他的《魔戒》。
  • 把16篇魯迅寫成了一首歌,網友:太北大了!
    國人對於魯迅的文章是絕不陌生的而當校園說唱碰上「硬核」魯迅會產生什麼樣的火花?透過所有看見無所有但我舉起投槍…用我顫抖的手挖出我的心來品 創痛中怎麼細吃?而《野草》正是這期間所作的出自魯迅先生之手的校徽亦陪伴北京大學至今從北大講師的散文詩集《野草》到北大學生的說唱歌曲《野草》這個跨越百年的「對話」到底是如何展開的?
  • 建議課本取消《背影》,移除魯迅,是教育思想的進步還是倒退?
    最令人氣憤的是後面傳來魯迅的文章要慢慢從語文書中移除。百草園裡臃腫的何首烏,可憐又可笑的孔乙己,還有「我真傻,真的」的祥林嫂,《風箏》裡的兩兄弟,大家都耳熟能詳了,魯迅這個名字也是「折磨」了一代人,他的文章為什麼要刪除呢?
  • 哈利波特的蛇佬腔,大IP裡的自創語言是怎麼來的?
    曾經有條新聞,說開發人工智慧的工作人員發現,兩個機器人在聊天的過程中,聊著聊著變成了只有機器人聽得懂的短語,也就是創造了自己的獨立語言,開發人員細思恐極啊,趕緊關閉了這個實驗……AI究竟有沒有獨創語言咱們說不準,但是在影視作品中,卻有不少自創語言,為角色的塑造立下了汗馬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