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是中國最有影響、最重要的文學家、思想家之一。他不僅創作了諸多在現代文學史上堪稱經典的不朽之作,而且用他的哲學思想和追求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國人。
近日,人民文學出版社重磅推出了著名評論家閻晶明的最新學術隨筆集《箭正離弦:〈野草〉全景觀》,並於10月31日在北京市東城區第一圖書館做了主題為「走進魯迅的世界」的新書首發式。
在近兩個小時的分享會中,中國出版集團副總裁、評論家潘凱雄,中國魯迅研究會會長、學者孫鬱,北京魯迅博物館常務副館長、學者黃喬生以及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副院長、詩人楊慶祥,共同做了一場有關魯迅與《野草》的深度對談。以下為精彩內容節選——
楊慶祥:魯迅實在是一個特別重要的話題,也是中國現代文人裡面或者現代作家裡面被偶像化、被經典化程度最深的大作家、大思想家。閻晶明老師是一位出色的學者和批評家,他長期從事魯迅相關的研究,出版過很多關於魯迅的著作。《箭正離弦:<野草>全景觀》是他最新的一部對魯迅的散文詩《野草》全景式的解讀,非常有特點。首先我們請閻晶明老師來談一談,它的創作緣起是什麼?
閻晶明
閻晶明:《箭正離弦:<野草>全景觀》是我今年剛剛完成的,與今年疫情有一定關係,在疫情期間能夠集中的閱讀和思考,同時也有時間可以投入寫作。書中的第一部分是「《野草》本事考」。所謂的「本事考」跟真正學術意義上的界定有一定距離,但是我願意借這個概念去強調我所強調的那一點。那就是我認為長期以來我們把《野草》作為魯迅的詩與哲學的一個結合體,大家覺得它就是一個出自內心的想像與思考,或者是一種情感的深度宣洩和表達。但事實上我認真閱讀《野草》,覺得它與魯迅所生活的環境,他個人的人生經歷,包括與他當時寫作時候的現實處境、人際關係,都有很深的淵源關係。我覺得這裡面有比例輕重的問題,可以在現實因素上多強調一點。
書裡第一章分五個部分。首先,北京的風景與環境。魯迅《野草》的這些文章,除了前面的序言《題辭》是在廣州寫的,剩下全是在北京寫的,而且是在一個地方寫的,北京的生活環境與《野草》之間,內容上其實是有關的。然後就是故鄉紹興的影跡。再然後就是他交往的這些人和事,我覺得這也有很多值得我們去考究的東西。最後還有兩部分,就是魯迅生活當中的一些器物,對《野草》的影響。第五部分就是關於一些中外的典籍在作品當中的存在。我就是從這幾個方面考證《野草》。它既是浪漫的,也是現實的。既是一種哲學的、詩意的表達,同時也是現實感的抒發。
同時,我認為《野草》確實是詩與哲學高度的凝練和升華的結果。當然我還是要強調,它是跟它的本事緣起有很深的關係。但它是一個轉折,是一個升華,這個升華是怎麼得來的,以及它最後表現為怎樣的表達方式和呈現什麼樣的結果,給我們怎樣的複雜感受,這是我第二章所探討的。
第三章探討《野草》的發表和出版史。相對而言我個人覺得這部分更應該靠紮實的資料,實際上這是我一個短板,但是我現在的感覺,這部分在更大程度上表達了我原來想寫的那些東西。《野草》本身的發表和出版,包括最後翻譯的過程,處處都充滿了故事和傳奇,而這些在我們過去的魯迅研究中,特別是在《野草》研究方面,可能沒有特別集中地去說。魯迅是在《語絲》上發表《野草》的,而《語絲》長期以來是周作人在做主編,兩個人已經兄弟失和,這個過程當中到底發生什麼和有怎樣微妙的關係,我也在書中做了一點探討,包括出版的整個流變過程,我覺得都值得去探討。
總之,我也鬥膽說這是「全景觀」。但這個「全景觀」不是說做百科全書式的總結,而是說《野草》裡面的全景,我希望通過我自己的觀察,能夠提出我自己的觀點。
楊慶祥:前幾天在南京,我在一個會上碰到閻老師,他做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發言,他用了非常生動的比喻當代文學批評,那就是月餅。他認為每一塊月餅都有它自己的用處,但是一定要有自己獨特的風味、獨特的個性。可以說這也是閻老師在疫情期,用自己的個性創造出來的一罐關於魯迅先生的月餅,我們今天請這麼多專家來品嘗。下面請專家們來談一談他們吃了這個月餅以後的感受。首先請孫鬱老師先談。
孫鬱
孫鬱:魯迅研究進入九十年代以後開始陸續被完全學院派化。讀閻老師這本書,我感覺到它和目前流行的話語不一樣。但他又是受過非常好的學院派訓練。在學院派裡面,他代表很廣的當代文學批評的經驗。他最早在魯迅研究領域,然後進入當代,又從當代又回到魯迅,所以他帶來很多與學院派學者不同的東西。我們知道魯迅的文本帶有迷宮性,因為他的詞語與詞語之間、意象和意象之間有一種對立的和彼此消解的繁複、迴轉不已的特質,這跟克爾凱郭爾、尼採、卡夫卡的文本相比並不差,我們甚至可以說他在母語裡伸展出那種智性的高度和美的極致,這在中國歷史上也是從六朝以來沒有過的,連蘇軾都達不到魯迅這樣的高度。蘇軾已經非常偉大,但是魯迅有蘇軾的知識結構,就是《莊子》、《史記》、漢譯的佛經、儒家的一些東西,而且魯迅是東西方文化打通的。蘇軾非常非常偉大,是一座高山,但魯迅製造了漢語的迷宮,而且他和現實的對話、和歷史的對話、和遠去的各種文明對話。這裡面所形成的維度,讓今天的受到知識訓練的我們,以目前這種話語方法是很難進入到魯迅的文本深處。我覺得閻晶明老師以一種反學院派或者反文章、反批評式的方法,進入到對魯迅文本的解讀裡面。剛才他也介紹了,我覺得書裡有三點給我留下非常深的印象,我總結的是三個「深悟」。
一是他對魯迅知識點的深悟。魯迅豐富的知識結構,古今中外的知識點,在他的文本裡出現,他都捕捉到了。像《四愁詩》、《新約全書》《公羊傳》、託爾斯泰、尼採、克爾凱郭爾、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這些資源魯迅如何轉化成自己的一種話語邏輯裡的元素,閻老師有自己的體味。而且他又要控制自己的篇章,不做學院派的那種八股陳述。這個平衡點很難,但是他做到了。
二是他對魯迅精神品德的深悟。魯迅的那種靈動的、跳躍的詞章背後的情思,他都捕捉到了。特別是談到魯迅的《古城》和克爾凱郭爾的作品比較,他發現魯迅對存在的領悟。魯迅肩住黑暗的閘門,讓青年人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那種自我的犧牲、普度眾生的精神,閻老師也把握得非常精到,讀了以後感覺是很多別的學者沒有談到,或者即便談到也沒有像他這樣來講,這一點也是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三是對於魯迅語言的深悟。魯迅的文體是碎片式的、不規則的,反知識、反邏輯化的。閻老師捕捉魯迅的語言也用這樣一種方法。他對魯迅語言的解析不是用索緒爾以來的語言,也不是我們現在批評界流行的這套話語。他是用一種中國傳統的品鑑詩文,他用自己觀察事物所得到的意象,用意象來表達意象。就像古代關於書法的描述,古代人是通過身體或者從自然來對應書法,閻老師是從自己的生命裡面來理解《野草》。比如他說「假如把《野草》的文學語言比喻成一條寬闊的大河甚至是大海,『對立』就是『快艇激起的浪花』;『疊加』就是弄潮兒的身姿;『遞進』就是流水的湍急向前,似有催枯拉朽之勢,急促而又逼仄;『迴轉』就是湍急躍進中形成的旋渦,驚險而有『顫動』感,就如同《頹敗線的顫動》裡描寫的:『惟有顫動,輻射若太陽光,是空中的波濤立刻迴旋。如遭颶風,洶湧奔騰於無邊的原野。』與此相關,閱讀《野草》,鑑賞《野草》的語言,就是一次海上的衝浪,或河中險灘的漂流,驚險、刺激而又是難得的享受。」他在讀解魯迅文本的時候用這樣一種比喻,一種詩化的語言,很易懂,但又把豐富性用簡明形象的語言呈現出來,這種閱讀方法非常真實。
魯迅的文本,我們讀解的時候容易被魯迅深遠的情思所俘虜,我們會用各種宏大敘事講他的意義,如果不克制會出現問題。閻老師很克制,他經常很激情地感動於文本的同時,他也會從天空回到地面,考慮到本事,考慮到魯迅生存的環境。閻老師把它放到魯迅的日常生活和社會環境裡再來讀解魯迅的文本,讓我們能深切地感覺到,魯迅之所以是魯迅,他能寫出這樣詞章的原因。
尤其是這樣一種實證,他又不過於對應。因為文學創作來自於生活、高於生活。閻老師這一點處理得很聰明。包括本事的考究以及後來關於《野草》的出版和傳播的過程中的一些人和事,他的考據也比較得體,讀起來感覺到能夠進入其中又出乎其外,能夠在一個點上聚焦,又能夠放開手來漫步在時代曠野裡。他說「全景觀」,我覺得是有道理的,這是文學研究的一種方法。這對於當下的青年人了解魯迅、走進魯迅,這本書無疑是很重要的參照。當然,學界有不同的視角,關於《野草》的解釋是永遠不可窮盡的,因為魯迅是一個湍急的河流。像閻老師說的,他是離弦的箭,一直在飛。魯迅帶動著我們飛動,所以這個民族就不會再趴在地下,這也是閻老師寫這本書的初衷之一吧,這是我個人大膽的揣摩。
楊慶祥:謝謝孫老師非常精彩的發言。孫老師提到幾個非常重要的觀點,比如蘇軾是中國文化的一座高峰,魯迅是另一座高峰,甚至超越了蘇軾的高峰,因為魯迅有更廣闊的世界視野。另外他談到一個詞「深悟」。因為孫老師也是一個文章大家,他的用詞非常準確,而且優美。他講的有三個「深悟」,知識的「深悟」、精神的「深悟」、語言的「深悟」,而這三者是三位一體的,三位一體的「深悟」最終築就了魯迅這樣一個偉大、豐富的靈魂和寫作,閻老師通過他的研究,也把這樣一個豐富偉大的靈魂呈現出來。非常謝謝孫老師的精彩發言。接下來我們想聽一下潘老師的高見。
潘凱雄
潘凱雄:我想先從三個維度來談。首先,第一個維度,是關於晶明研究的情況。他是從八十年代中期就已經開始從事文學研究。他當時是在山西,而且是受過非常嚴格的、規範的學術訓練的。後來工作,從山西到北京再到作協,在繁雜的工作中,他始終沒有放棄學術研究。他的研究實際上是跨現當代的,所出版的研究專著也基本上差不多一半一半吧。而他重要的魯迅著作,已經有了三部,加上這本可能是第四本。我想這樣一種經歷,這樣一種學術訓練,對他作品的特色和文風的形成有很大的關係。第二個維度,關於魯迅研究這個大的視野。魯迅研究已經成了一個世界性的學問,也有所謂的「魯學」。但是換一個角度看,一旦成了「學」之後又有點麻煩,似乎越來越與文本本身脫節。像《紅樓夢》研究,有些變成民俗的研究、文化的研究,但是在民族、文化的研究當中文本的成分越來越少了。魯迅研究裡面多多少少也有這種情況。第三個維度,從《野草》的角度來看。《野草》這部散文詩的體量不大,就是23篇作品加一篇《題辭》。《野草》被認為開創了中國的散文詩,在這個作品裡面又蘊藏著魯迅深厚的哲學。所以《野草》經常被稱為「一座詭秘的房子」,也被認為是魯迅最私密化的作品和魯迅的心靈史。所以關於《野草》的研究,就會比較多的集中在對所謂的詩意和哲學的解讀上。
現在從這三個大的維度來看,這本書從學術研究的方法論和特點就十分鮮明地凸顯出來了。在序裡,他承認《野草》是理解的畏途。他希望自己《野草》的研究,能夠從詩與哲學的強調中,回到「本事」上來。「本事」,就是本來的事實,尊重本來的事實。書裡的第一章就是他所理解的《野草》的「本事」。第二章他也講「詩和哲學」,但是他是通過「詩和哲學」來看魯迅對「本事」的改造、升華和他的藝術創作,而不是離開本事無限度生發。第三章也是我覺得寫得最漂亮、最紮實的,是講《野草》的出版傳播史。
最後我想說一下我對這本書價值的體會。第一,這本書是回到本事、立足本事,從本事出發,而不是過渡闡釋、自我闡釋、自我陶醉。雖然我們說的是魯迅研究、《野草》研究,其實從學術研究的方法論上,對我們當下都有非常現實的針對性。包括我們的當代文學,其實也很有意義。我曾經注意到,我們有一些當代文學的研究,跟文本基本沒關係,變成研究者的自娛自樂,所以就表現在好多時候我們研究所用的話語是階段性的。比如某個階段出現的作品在研究者筆下都是後現代的,或者都是後殖民的、第三世界的寫作,等等。實際上這些概念與文本沒有關係,但是說這個話時髦。所以《箭正離弦:<野草>全景觀》,有方法論上的意義。
第二,從學風上來說,它是一個求證、求實、求真的過程。他這個著作在格式上看不是很周嚴的學術著作,他也沒有那麼多注釋,但是這裡面卻滿是功夫、滿是學問。書後有兩個附錄,一個附錄是魯迅關於《野草》的自述集,時間從1924年到1933年,作者將魯迅十年內自己關於《野草》的言論全部提出來,做成一個編年。實際上是將魯迅自己對《野草》有很多的解釋,與他的研究對照。第二個附錄是參考書目,將《野草》的各種版本以及對《野草》的研究羅列。從學術上來說,是很值得尊重、很值得學習的。我想這樣一本書,會給我們當下的學術研究提供更多有價值的借鑑意義。
楊慶祥:潘老師對學術界對魯迅研究的局限性和缺點看得非常準確,並且在這個基礎之上指出閻老師這本書在方法論以及學風的重要價值。非常感謝!下面請黃喬生老師發表一下自己的高見。
黃喬生
黃喬生:魯迅的文章有詩意,語言精煉,準確到位,有畫面感。在西三條,魯迅就是在「老虎尾巴」那裡寫文章,其中寫得最多的一個是《野草》,幾乎全部。另外一個就是《朝花夕拾》。如果從畫面感來看,《朝花夕拾》是放鬆的,而《野草》則是緊張的。「箭正離弦」正是給人一種緊張感,這個題目起得非常好。
我前一段時間提出一個想法,我說現在魯迅研究要有一個「再出發」。這個「再出發」,我說其中有一項就是從實物出發、從本事出發。「再出發」需要更多的研究者來貢獻他們的才智,其中就包括今天這本著作中對於《野草》的一些闡釋。這本書我認為它最突出的特點就是,營造出了《野草》寫作的氛圍、背景和它的人物、事情。
書裡的第一部分給我們提供了很多很生動的材料,他的組織概括都非常到位。他講魯迅的飲食、抽菸、飲酒等,日常生活的寫作,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作家平時不是很機械的勞動,他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魯迅有時候酗酒,有時抽菸一天50多隻,最後把身體都弄壞了。晶明提到了紹興對魯迅的影響,這很重要。在我看來魯迅是融不到北京的氛圍裡。因為魯迅當時至少也是相當於現在教育部的副司長,他平時就是坐黃包車來回上下班,過去我們講魯迅同情廣大勞苦人民,這是肯定的,但是他不可能深入在廣大群眾中間,他住的地方也是獨門獨院,每天上班出去,下班回來。他融入到的文化氛圍裡,其實還是紹興。他母親、妻子、傭人都是紹興人,講的是紹興話。在他們家藉助的房客也是紹興的。《阿Q正傳》是以他老家紹興背景來寫的,名字怎麼擬,也是出於紹興方言的考慮。所以第一部分裡頭,紹興這部分,寫得非常精彩。第二,增加了一部分散布在文中的典籍,將魯迅讀過的書、創作過程中的一些閱讀講出來,這個非常重要,這就是作品的起源,這就是寫作。在第三章裡我看到晶明專門提到周作人那部分,寫得很充分,很受啟發。其實我想,還有一個人,也很重要,那就是許廣平。她在1925年3月前後出現,把魯迅從抽菸、酗酒當中挽救出來,對於《野草》文風、敘事方法的選擇、感情抒發的方式都有一定的影響。
從總體上來說,這種從本事出發的一種詩和哲學升華的研究方法,是我們未來魯迅研究不能迴避的一個再出發的必由之路。最後我想強調的一點,晶明先生有一種詩意的解讀方法,他用學院考證為根基,用高度凝練的研究方法解讀《野草》,這是給我們很大的啟示。讀這本書,我們的感覺就是充滿詩意的文筆,這也是一位當代文學評論家,給我們魯迅研究界帶來的一種新鮮的文風。
楊慶祥
楊慶祥:魯迅的生命裡面有至暗的時刻,也有有光的時刻。《野草》是有光和黑暗的交織,呈現出很多豐富複雜的面向,魯迅自己也是非常看中《野草》這部作品,並且說他一生的哲學都在《野草》裡面。當然這句話也可以從很多方面理解,比如哲學的界定,海德格爾認為哲學只出於希臘的時刻。但我們不同意,我們認為東方也有哲學。魯迅的哲學是非常複雜的,有尼採的東西,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中國老莊等等。所以對我們研究者和讀者來說,跟魯迅的《野草》遭遇也是非常重要的時刻,它會對我們精神產生重要影響。所以三位老師能不能就這個問題,在遭遇《野草》這個文本的時候,它對你的影響?在座還有很多小朋友,他們以後也會讀《野草》,他們應該用什麼樣的更好的方式去接近《野草》?
閻晶明:我先感謝四位嘉賓下午辛勤的付出,他們都為今天的活動準備許多,特別感謝。在寫作過程當中對我幫助最大的是黃喬生館長。今年疫情期間書店關門,圖書館也關門,更多的時候我是尋求黃館長的幫助。這其中有一節是我對日本學者秋吉收的辨正,其中很重要的《豫報副刊》資料都是從魯博黃館長那裡獲得的。秋吉收做的所謂的「考證」是認為《野草》是抄來的,而且為了他的「結論」還將許多史料隱藏。我想,我一定要把這件事情說清楚。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個人認為這本書裡最有價值的就是那篇。
我在這裡也稍稍的回應一下,許廣平跟《野草》之間的關係。其實我這個書裡面提到了,有學者認為《野草》就是說愛情,認為因為許廣平才有《野草》,我認為不對。但不能否認,許廣平肯定是深深影響了《野草》的寫作。我舉了一個例子,我們都知道《野草》裡面有七篇是「我夢見自己」,每一篇都是用這個開頭。而這夢七篇都是跟許廣平有關係的。魯迅跟許廣平在北京的「兩地書」終止以後,魯迅再寫的《野草》全是用「我夢見」開頭。這與魯迅和青年的關係之間是有關聯的,他不想把自己的這些晦澀的、晦暗的,甚至有些絕望的情緒帶給青年,他當然也不想帶給許廣平,所以他用了「我夢見」這樣的方式。並且一直使用到他跟許廣平關係確定後。《野草》後面的風格就有很強的紀實性。當然,這裡面還有很多複雜問題。我當時有兩個想法,第一個是我確實拿捏不好比重,第二個我也不想特別強化。書裡還專門講了一節朱安,其實這跟《野草》沒有一點關係,但是我專門講也是想強化。朱安、許廣平、周作人都是影響《野草》寫作的人,沒有他們新的、舊的、改變的關係,那種玄妙、微妙的《野草》是寫不成這樣的。但是我們也不能把他們都變成一一對應的關係,我認為《野草》有更大的意義。不僅是在現實意義上,而且是在現實基礎上的更多超拔的意義。
最後,我想跟小朋友要講一下,閱讀《野草》,如果太小的話閱讀《野草》會有些困難。魯迅的人生觀、青年觀都很複雜。在《野草》裡最重要的一句話就是「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這句話,當然是從裴多菲那來的,但這就是他的哲學,這也是他和存在主義之間的關係。在魯迅看來,絕望也是虛妄。沒有徹底的絕望,那麼希望就永遠在;沒有徹底的虛妄,希望就不能破滅。所以魯迅始終在這樣一種狀態裡,他告誡青年人的也是這個意思。我覺得讀魯迅最應該做的工作是先去參觀北京魯迅博物館,如果在那兒跟魯迅相遇特別好。因為只有在那,我們才能感受到現場、氛圍、歷史以及文字。
黃喬生:剛才慶祥提的這個問題特別好,《野草》我中學時候讀根本不知道說的什麼,但到了大學讀起來,稍微能有點感悟,能夠體會出這裡面的矛盾。《野草》這些以白話寫成的散文詩,是中國現代文學的一個新品種,我們年輕讀者應該去熟悉它。這其實是我們對於魯迅文章的一種體悟。我們說魯迅是現代作家,其實他也算是一個古典作家,他這種短章,這種散文詩,乃至後期的雜文,都是我們中華文章的一個延續。好多人講他的雜文不是真正的文學,就是寫寫時政,但實際上你看《偽自由書》等等後期的文章裡面,文學性也很高,這說明他哪怕三四百字的東西,他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許廣平說過,魯迅在寫文章之前坐在藤椅上,閉著眼,長時間地什麼也不幹,有時候也不吃飯,許廣平認為這樣的話會把胃搞壞了,因為你老是耽誤飯點。為什麼?因為魯迅在思考,思考以後一氣呵成。我們編《魯迅手稿全集》上面很少有修改,我們認為他是先打了草稿以後又謄的。但好像不是這樣,他是一筆成書。這是他的學識、文採達到非常的高度才能辦到的。所以我們作為讀者應該學會他做文章的方法。《箭正離弦》這個書名很好,魯迅給我們描繪的就是這樣一種狀態。我們可以從魯迅的文章中讀出他做文章的方法,他在文章中蘊含的道德激情以及他對社會的責任感,這些是非常重要的。而我們也需要在不斷地再讀中,再去探索,我們自己也在進步與成熟。
本書從《野草》的本事緣起,考察《野草》的成因,也從詩性和哲學以及藝術表達的角度,探討魯迅對本事的改造、升華和藝術創造,還試圖從《野草》的發表、出版流變,觀察《野草》的傳播史。
「箭正離弦」,是對《野草》營造的環境、氛圍,情感流動的起伏、張力,以及魯迅思想的玄妙、精微所做的概括。「箭正離弦」是一種狀態,它已開弓,無法收回,但它的速度、方向、目標並未完全顯現。它比箭在弦上更有動感,比離弦之箭更加緊張。
原標題:《閻晶明:從《野草》走進魯迅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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