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以朗與「張迷」共同紀念張愛玲誕辰90周年和逝世15周年。 |
【簡介】宋以朗,1949年生於上海,出生4個星期後舉家赴港。少時就讀喇沙書院,1978年於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統計學博士畢業,在美國生活了30年,2003年回港,創立知名博客「東南西北」。其父母生前擁有張愛玲小說的版權,逝世後,宋以朗成為張愛玲遺產執行人,並一手促成張愛玲遺作《小團圓》的問世,而其英文小說《雷峰塔》和《易經》中譯本則於9月下旬在港正式面世。
【先鋒語錄】
若讓我父親把《小團圓》銷毀掉,想必少不得有人會為此批評他
我有時都懷疑,若無這張相片,張愛玲會否這般出名?
(擔任張愛玲遺產執行人)我沒有選擇,所以只得面對
《國際先驅導報》記者孫浩發自香港 已至傍晚時分,港島中環半山腰間,一方鬥室的葵裡畫廊透出明亮的光,一位中年男子面向一眾男女輕聲細語,悉數半個世紀前華語文壇上光華畢現且特立獨行的那位奇女子。
這男子就是宋以朗了,其廣為人知的名號是「張愛玲遺產執行人」。近年來,這個名號一次次將筆觸勝於言談、喜獨處多於與人為伍的他推向風口浪尖。
在燥熱和颱風天中夾生著的南國九月裡,宋以朗帶著慣常不溫不火的神情,推出張愛玲最後一部「出土」長篇《易經》,並親自為張愛玲遺物展覽擔任「導賞員」,以此與天南地北的「張迷」們共同紀念她誕辰90周年和逝世15周年。
他說,和張愛玲的這層關係原非自己主動選擇,但相信所作種種是為張愛玲還了心願。
張愛玲的九月
這個9月是名符其實的「張愛玲月」。
在9月17日至19日的「發現張愛玲」免費公開展覽上,宋以朗拿出一批難得一見的張愛玲遺物,包括近年出版的《雷峰塔》、《異鄉記》等書籍及珍貴手稿,從未發表的英文小說《香港妻子》的書稿,以及張愛玲和摯友宋淇、鄺文美夫婦的親筆書信。
理科出身、現任國際名企統計學專家的宋以朗習慣了嚴謹。作為張愛玲遺產委託人宋淇夫婦之子,他在父母故去後開始負責處理張愛玲遺產。這個身份也促成了《小團圓》走出歷史塵封,繼而以始料未及的姿態風靡兩岸三地。
而緊隨《小團圓》之後,張愛玲英文小說上、下部《雷峰塔》和《易經》分別於今年4月和9月初由香港大學出版社發布,中譯本也隨後於9月在臺灣由皇冠出版社率先發布。三部「出土文物」被合稱為張愛玲自傳體三部曲,其中《易經》最後一部「張式」長篇的意義更牽動「張迷」的心。
在「張愛玲」的光環和統計學本職工作之外,宋以朗本人的語言能力和翻譯功夫也很了得。他回港定居後設立的「東南西北」博客,將海內外與中國有關的中英文新聞或博文互譯,雖然純屬「義工」,往往眼光「刁鑽」,時效奇快,日漸成了海外駐華媒體圈中人不得不看的「名博」。
不過,對於張愛玲的遺作翻譯,宋以朗倒是坦言,不曾「手癢」。
《國際先驅導報》:是否看過《雷鋒塔》《易經》的中譯本,對於所呈現的樣貌滿意嗎?
宋以朗:翻譯有兩種方法,一個是直譯,一字一句,張愛玲的英文怎麼寫,就怎麼翻譯。另一個方法,把自己當作張愛玲,猜測她會如何行文,然後模仿之。 我認為第二種是不對的。若要活脫脫譯出獨具風採的「張式」文字實屬「無法完成的任務」。所以,現在的中譯本選擇第一種做法。可能有些人覺得有點不習慣,比如英文句子很短,翻譯過來的中文難免有點怪,但起碼能忠實反映張愛玲本來是怎麼寫的。
Q:她有否提及,為什麼想用英文寫這個帶有自傳色彩的故事?
A:其實,我想她寫兩部英文書,最初可以說為了生計。人在美國,寫中文實在沒有市場,當時也無法在大陸出版,香港又太小,臺灣還沒有發展起來。於是她唯有寫英文,而寫自己的故事最容易。「私語錄」一書中曾經摘錄過她的話說, 如果寫美國人的故事,她也不夠了解。所以我想,其實她的意思也不是要幫自己記錄歷史。她有個經紀人,將英文書拿去給不同出版商。但當時美國出版商認為,這兩本小說裡的人沒有一個值得同情。而且,他們覺得從市場角度出發,要看中國人的故事,應該是女的漂亮、男的英偉,說的話都好像孔子說出來的話一樣。
Q:據說,張愛玲曾在遺囑中提到銷毀《小團圓》,為什麼沒有這樣處理?
A:她寄遺囑給我父母,裡面有提到幾個要求。比如,要將她所有作品譯成不同文字,法文、西班牙文等。她還提到一句,《小團圓》要銷毀,但是下面又在括弧內補充說,這些事情以後再談。我是覺得,如果她提及了銷毀的理由,比如寫的不好,又或者寫出來會傷害一些人,我都能明白,但是她沒有提及,只是說這些事情以後再談,可惜以後沒有再談。她也或許是不想麻煩我的父母及後人吧。可是,你若讓我父親把《小團圓》銷毀掉,可真是一樣的給他「麻煩」了,想必少不得有人會為此批評他。對於這兩本英文書,張愛玲並沒有特別交待。
與香港的「再三」緣
展覽中,一份泛黃的香港大學學生登記表上,可以看到張愛玲少女時代的證件照:一幅圓框眼鏡,一頭齊肩直發,微笑間流露著清麗柔和,並不見日後的孤芳姿態。
張愛玲與這座城市情緣不長,卻情分深厚。自傳體三部曲的字裡行間,更是充滿她本人在戰時香港大學的影子。
宋以朗認為,張愛玲1939年入讀香港大學文學院,在香港淪陷後輟學返滬,不多久即「趁早」成了名,但香港兩年多的生活經歷是她人生的重要階段,對其隨後借妙筆綻放光華深具意義。
Q:在作品中,張愛玲多次將視角對準港大生活,她有否提及,為什麼要重複探索這段逝去的時光?
A:僅她自己在香港的那一段大學生活,就寫了三次,分別1944年《燼餘錄》,1963年《易經》和1976年《小團圓》。如果你能看得清楚,這三次寫出來的感受和態度都是不同的。比如,1944年那篇,她當時其實不懂這件事情對自己將來的影響。在《易經》中,她提到一次空襲的經歷。她當時在坐電車,炸彈就投在臨近的一條街。她(女主角)當時就想,自己可真差點就死掉了,可是這個經歷能與誰人說?跟姑姑說,她大概很淡定地問一句,「真的麼?」對朋友「比比」來說,萬一我死掉了,她一定很傷心,但她又是天生快樂的人,一定會找一個辦法快樂起來。跟父親、後母、弟弟說?大概他們是不太關心的了。若是媽媽呢?她並沒有寫。可我卻想,大概這位母親的反應是,花了這麼多錢養大你,你怎麼可以這麼死去呢?這是《易經》裡閃現的一個段落和一個念頭。但在《小團圓》中,同一個段落又成為全書最重要的一段。一般人不喜歡《小團圓》,多是因為前面在香港的章回內出現太多人,顯得很亂。但我揣測張愛玲的意思,正是要說出來九莉(女主角)身邊原本很多人,卻沒有一個人真正可以說話的人。那一刻,她就明白自己是如何孤獨的。讀者就勢必要問,她為什麼這樣孤獨?於是,《小團圓》就再回到上海、回到童年,講她為什麼會孤獨。也因此,等她明白自己的情況之後,當那一個男人——胡蘭成,找上門來,她就變成沒有辦法應對。
Q:《易經》之後,還有張愛玲的作品會「出土」麼?
A:長篇作品應該沒有了。將來只會有她和我父母往來書信的集結,會是最後一件「大事」。
唯一一次相遇
在宋以朗眼中,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宋家好似武俠小說中的客棧,父母總是仗義地給各方好友借宿。1962年春天,宋家就又住進一位「阿姨」,父母讓年僅12歲的他騰出自己的房間,去睡客廳沙發。
宋以朗憶述,這阿姨的「孤僻」比年少內向的他有過之無不及,整日在房間內埋頭寫電影劇本,偶爾同桌用膳也不多言語,近視頗深卻不帶眼鏡,看東西總要俯身向前。就這樣幾乎互相不理不睬的朝夕相對半個月後,她返回美國,從此再未返港,兩人也未再見過。
半個世紀後,因為這人是張愛玲,昔日少年郎原不以為意的瑣事也都升華為傳奇了。
宋以朗如今生活在父母留下的香港宅邸中,在美國也有物業,生活優越。但漸漸地,除了本職工作之外,張愛玲日益成為他最緊要的事。
Q:您一定總被問及「眼中的張愛玲」是什麼樣子吧?
A:我想,我們總是記得與自己有關或者有興趣的角度的事。她當時住我的房間,我去客廳睡沙發,所以當然記得她(笑)。我姐姐記得的是張愛玲近視但不帶眼鏡。因為她自己也是這個情況。至於我家裡一位管家,最記得人家吃什麼、用什麼,於是就注意到張愛玲自己出去買麵包。可是,她的麵包多半是放了一天,到第二天才吃,猜測可能是她有胃病。
Q:您可有個人比較屬意的張氏作品?
A:我對此暫時沒有看法。因為,我看她的書主要為了工作。比如,拿起一本書,不可以就這樣當一本書去看,而是要看這裡一段和另外一本其中一段的關聯,說到底是研究之用。說實話,我是理科出身,幾乎是不大喜歡小說類的(笑)。從我個人的角度,《張愛玲私語錄》一書應該最為重要,因為與我的家人有關。
Q:因為「張愛玲遺產執行人」這個身份,經歷了各種各樣的人和事,您現在是什麼心情?
A:這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可以說,我從來沒有想過我要做這個人。如果我有一個選擇權,應該說,我認為自己並不懂得這些事,應該不是由我來處理。可是我沒有選擇,所以只得面對。
Q:不少人認為,張愛玲的遺產怕能帶來「天文數字」的回報吧?
A:天文數字我真不知道在哪裡(苦笑),至少今天還沒有看見。以前媽媽還在,我認為自己不應該處理,說來說去都是父母的事情。近幾年才開始著手處理。至於所謂遺產版稅,將來一定有好辦法拿出來。2009年,我曾拿出100萬港元給港大做獎學金。其實,提出這個想法的時候我自己都還不知道可以拿出多少,只是猜測能有這麼多版稅,也想好了如果版稅達不到,我就自己付。(來源:國際先驅導報)
(責任編輯:侯俊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