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孔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
【釋義】
孔子說:「不知天命,就不能做真君子;不通曉禮義,就不能立身處世,立業建功;不明察言辭語態,就不能夠深刻識得人的內心。」
【按語】
在前面講過了政治的根本之後,接下來,本章通過回答子張之問講領導的素養和風格。
所以本篇內容非常簡潔明了,三章篇幅,分為七個大的層面,就把為政的要點作了準確全面地概括,堪稱為政的寶典。
知命、知禮、知言,三者非常重要。
命本於天文,中國傳統文化建立在堅實的天文和數學成就基礎之上,對此,我們看下面的數據支持。
中國戰國以前記載下來的星官,大約為38個,共包括200餘顆恆星;到公元前2世紀司馬遷的《史記·天官書》中,則系統地記載了全天92座星官約500餘顆恆星。
據春秋戰國《甘石星經》,甘石測得水星的會合周期為126日,現代測定值為115.88日;甘石測定的金星的會合周期分別為620日和732日,《帛書》中記為584.4日,現今測定值為583.92日。《帛書》中還提到了金星的五個會合周期恰好等於八年。關於木星的會合周期,甘石的數值為400天,《帛書》記為395.44日,現代值為398.88日。土星的會合周期《帛書》記為377日,現今測定值為378.09日。
漢張衡《渾儀注》:「渾天如雞子。天體圓如彈丸,地如雞子中黃,孤居於天內,天大而地小。天表裡有水,天之包地,猶殼之裹黃。天地各乘氣而立,載水而浮。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又四分度之一,又中分之,則半一百八十二度八分度之五覆地上,半繞地下,故二十八宿半見半隱。其兩端謂之南北極。北極乃天之中也,在正北,出地上三十六度。然則北極上規徑七十二度,常見不隱。南極天地之中也,在正南,入地三十六度。南規七十二度常伏不見。兩極相去一百八十二度強半。」
中國古代對宇宙的定義:四方上下謂之宇,古往今來謂之宙(《淮南子》)。時空的概念非常成熟。
【大義闡微】
本章所講的君子,主要是指作為一個成功的領導者。立,是指立身、立命、立功、立業。一個成功的領導者,就是要立身、立命、立功、立大業於天下,而這些人生理想和事業目標,必須要團結和帶動他人共同參與才能實現,君子的理想必然是全人類的共同理想,舉而措之於天下之民,才是真正的大業。實現這樣的大業目標,必須要知人善任,善於教化天下之民,所以,知人,具備知人之明,就是一個成功領導者的標誌之一。
這樣,君子自立而立人,就必須知人,這沒有任何的疑問。
知命、知禮、知言,就是這樣一個成功領導者所必備的素養。
先儒對君子的理解,有兩層意思,一是成德者的名號;一是對在位者的稱呼。
在二帝三王時代,一般是有德者才能居其位,德行修養是所任職位和所居地位的基本資質要求,相對於職位或地位,人們更尊重他的德位,所以,對在位的人稱呼君子這個德稱,一方面表明對他任職資質的認可,另一方面督促任職者自重自愛。而在位者自己,也不滿足於自己的地位,更願意別人稱呼自己的德稱,這一點,就好像現代的有些經理人更喜歡人家稱他為博士教授這樣的學稱一樣,表明自己有學問。禮崩樂壞以後,小人在位,君子在野,竊據君子之位的小人畢竟不甘於別人認為自己是小人,相反,他們甚至於比君子還更願意別人稱自己為君子,這樣,就像假冒偽劣充斥的市場最終敗壞了一個品牌一樣,君子也面臨同樣的窘境。
君子是一個合格的領導者應該具有的德名,孔子說:「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如果不具備仁德情操,即使在位,也不配稱為君子。
古人視天地為大宇宙,人體為小宇宙,人與世間萬物一樣,是天地的產物,在一定條件下,人體又作為生命的自體,能夠脫離其他因素單獨存在,主持自身不受外界的幹擾,每個人都擁有這樣的一個被視為「我」的生命個體。
每一個生命個體都可以以我的形式與他人、與外界隔離開來,這樣,除了我以外的個體被視為他人,這個「人」就是與「我」相對立的存在,這就是中國傳統概念中「人」、「我」的分別,每個人都有一個與其他人、其他的事物相對等、對立的「我」,人如果固守我的觀念,在傳統上被稱為「我執」藩籬,即在心念上執著於我,就像豎起藩籬一樣把自己與外界隔離開,他可以實現與外界的隔絕,但他的內心就局限於一個「小我」的境界。如果每一個人都像他這樣與外界隔離,天地就被分割開來,互不聯繫,無序排列,不再成為一個整體,天地被分隔成為了萬物。
人生於天地之間,人是天地的一部分,當人一念我執,固執的認假我為我的全部的時候,人就把自己從天地中分割出來,而成為了萬物之一,當萬物復歸於天地整體的時候,萬物就是天地,就像一座房子,它是由無數的磚和瓦組成的整體,我們可以指著屬於這個整體的每一塊磚瓦說這是一座房子;而如果每一個磚和瓦都執著於自我,都從這座房子的整體中分離出來,那麼這座房子就成為了堆積殘磚斷瓦的廢墟,房子的功能不復存在。我們每一個人,世間的萬物,都是屬於這個宇宙整體的磚瓦。
宇宙之間的一切事物永遠的處在運動變化之中,所謂緣聚幻生,緣散幻滅,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永恆不變的存在。在時空運化過程之中,隨著春、夏、秋、冬季節的交替輪轉,在自然界表現為生、長、化、收、藏,在人表現為生、老、病、死、苦。
所以,我們觀念上所執著的所謂的「我」,也只是一定的因緣條件的暫時聚集,並不真實可靠,終究會飄零散落,這個有形的「我」並不是可以由我來任意主宰的,即所謂的假我。明了了這個道理,知道這個假我不過是由一念我執在維繫,人一旦突破這個我執的限制,進入一種無我的境界,就會獲得與天地萬物的聯繫,與天地精神相往來,將自己的生命與天地融為一個和諧的整體,由零散的萬物之一復回歸於統一的天地整體,在天地的長生中,獲得自己的永生,這時,一個新的生命境界就出現了。
人突破自我的小宇宙的境界,進入到天地的大宇宙的境界,就是突破了自私的小我,重新認識了天地的大我,這個天地的大我就是傳統中的「大人」,小我,就是傳統中的「小人」。每個人都突破了我執,進入共同的大宇宙,達到大我的境界,人與人之間,人與萬物之間的限制隔閡就被打破,展現出來的就是無人無我、人人與我同體、物物與我同根,天下大同的嶄新世界,天人在此合一。這一境界就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終極追求,儒、釋、道分別通過不同的路線來追求這一目標。
人認識到小我的虛幻與短暫,就開始嘗試突破限制自我境界的「我執」這一藩籬,學做大人,從天地的整體觀上認識問題,而不再自我限於自私的小我範圍內,這樣開始學做大人的人,就是君子。孔門學問,就是君子的學問。
君子在天地整體觀上,調整修正自己的內心,使人心合於天心,以天道精神嚴格要求自己的心念行為,使之合於道的要求,積累自己的德行,並率先垂範,帶領他人,共同進入大人的境界。
君子之所以能夠這樣,完全是由於他對於天地自然根本規律、對於人性命原理的深刻認識。可以這樣說,遵循天地自然的根本規律,依循人性命原理,人必然要選擇君子的行為。而如果沒有對於這樣的規律和原理的認識,普通人會感覺君子的心行高不可攀,簡單的模仿可以當作做秀的表演,卻不能成為信受奉行的操守,這就是孔子所說的「不知命,無以為君子」。
命,《易·乾卦·彖傳》說:「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易·系傳》說:「窮理盡性以至於命。」其實,性命一理,我們知道,人是天地的產物,天地可以總稱為天,從天地所賦予給人的角度來說,天地授予我們以命,簡單的說,我們的生命體是天地運化的一部分;從個人所受之於天的角度,我們從天地中得到性。
有授予有接受才成為一個完整的性命,沒有授予,就談不上接受,所以,沒有命體,就根本談不上性體;而有授予,卻不去接受,就是有命而不識本性,那麼這個命體只是一塊磚瓦,或者,是天地造就的一塊五色石,但是,女媧補天的時候,他被廢棄了,沒有補在天上,那它僅僅是一塊石頭。在人,不識本性,也不去認識本性,他就是那在自然界中自生自滅的石頭一樣,任憑風吹雨打,逃不出生死被動的大圈。
而人一旦認識了本性,就像那被女媧補在天上的五色石頭一樣,變成了天的一部分,與天地共長久,我們不能說那只是一塊石頭,不是天。我們可以一腳踢開路邊一塊廢棄的磚頭,我們不能用同樣的一腳踢開一座漂亮的房子,雖然你踢向房子的一腳,也同樣落在一塊屬於房子一部分的磚頭之上。
在《論語》的時代,孔子所說的命,就同時是性,兩者並沒有分開。後來道家發展了性命學說,命被用來專指人得之於天的後天有形有相的部分,而性則專指屬之於先天的無形無相的部分。與這樣的分法相對待,孔子所說的命,更側重於道家這裡所說的性,指的是人從天性中接受的內容,所以有得天命的說法,其實質,是君子通過修為認識到了天性。
到了孟子,性的說法已經出現了,《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是通過對心的挖掘,由自性發明而認識到天性,因為自性是人受之於天的內容,自性本質就是天性。這個自性是人的本性,不是末性。知道這個道理,人類就找到了復歸天性的方法。一塊五色石是要用來補天的。
程子說:「理窮則性盡,盡性則至命,只是一事,不是窮了理再去盡性,只是窮理便是盡性,盡性便是至命。」
孔子說自己「五十而知天命」,就是窮理盡性而至於命,他所知的天命就是此命。本章提到的知命也是要人知這個命。
知命,然後才可以真正成為一個君子,在學理上貫通,才不會疑惑,堅定不移的去做。這個道理,佛氏這樣來描述:見道然後才能修道;不見本性,修法無益。
禮,我們可以籠統地說,一切典章制度,都是禮的範圍。
禮是天地的秩序。《易·序卦》說:「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禮義有所錯。」這是由自然而生的人類社會的秩序。秩序,才能使萬物合為天地整體,才能使磚瓦組合成為具有完善功能的房子。沒有秩序,天地不過就是萬物的堆積;沒有秩序,房子就是一片殘磚斷瓦的廢墟。
性命之理通過禮的規定才能顯現出來,發揮它的效力,這在傳統稱之為立。所以說,君子立於禮。
即使學問境界到了聖人的地步,也只是謹守於禮,依禮而行,才能處處中節,合於中庸,沒有偏失。常人與聖人的區別,不過是常人需要主動去接受禮的約束,而聖人則是學問境界達到了隨心所欲都在禮的範圍之內。
立,有立言、立德、立行;有立身、立事、立政,如果希望所立合於天地之正,建立在天地整體的根基之上,經歷時空變遷,不為外界煙塵所搖動,確乎不拔,必然的,一定要使所立依於禮而立。人生的經驗會使我們對此深有體會。
知人,必要知心。然而,我們知道,知人知面難知心。通常人們所說的,我知道這個人,只是在腦海之中浮現出這個人的面孔形象,可是,對這個人的心理,到底能夠把握多少,就很難說。人的心理有很多主觀的成分,但是也很容易受到客觀的影響,有許多純乎偶然的因素,潛在的影響著人的心理,尤其是小人之心,實在難也。君子則不然,君子坦蕩蕩,依天地整體而思維,突破了私我假我的觀念限制,所思所行依循於禮,沒有偏失,安己,而能安人,以奉行忠恕之道的緣故,善能知人,也能為人所知,所以《詩經》有云:樂見君子。見了君子,與君子共事,確實誰都高興。
言為心聲,行為心跡,通過考察其言行才能夠了解認識一個人。對於言,《論語》中給予了足夠的重視,本章中又把這個問題提出來,希望引起大家足夠的注意,可以回頭再去仔細揣摩。
《易經·繫辭傳》更有這樣的話:「將叛者,其辭慚;中心疑者,其辭枝;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誣善之人其辭遊;失其守者其辭屈。」
大致的意思就是:立場不堅定或內有叛離之心的人,他說話之中會帶有愧疚的神態;心中有疑惑的人言辭中猶豫沒有定見;走運的人大多都不太聲張;急躁的人言辭都很多;污衊別人的言辭都是將假象搞的證據確鑿,讓你覺得就是真的;失職的人的言辭中大都帶著一些自責。
《孟子·公孫丑》篇:「何謂知言,曰,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
這些都反映了聖賢知言知人的學問,其內容非常豐富,學者在此仔細揣摩,就可以舉一隅而以三隅反,具備知人之明。
我們看到,《論語》記載了大量孔子的言論行止,《論語》的作者也是企圖借用孔子的話來表達自己的觀點,我們到此,完全可以捫心自問,通過對本書的學習,我們對孔子了解了多少?對《論語》所要表達的學問了解了多少?這些,豈不都是知言的範圍?
對於孔子本人,如果我們不能讀懂孔子所講的話的真實含義,如果我們不能對《論語》入木三分,實在就不敢對孔子妄加評論,難道,《論語》中這最後一句話,不是孔子在為自己鳴其千古之屈嗎?
讀不懂孔子,也就不容易讀懂自心;人類無由認識自身,何以認識世界?
兩千餘年來,知「我」者,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