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筆|王民超
記者|張亦文 顧怡忻 陸新
人物簡介:
朱績崧:復旦大學英文系講師,《英漢大詞典》(第三版)主編,微博、微信公眾號ID:文冤閣大學士
編者按:
最近擔任《英漢大詞典》第三版的主編,對朱績崧來說,也是一件相當「文青」的事情。「最擅長翻稿酬高的」朱績崧平時對合同非常重視,但這次連合同都沒有籤,報酬也不肯談。他解釋道:「因為這是我的理想,希望通過它,也能證明自己不是太不學無術吧。」大笑之後,他補充:「雖然我天生怕苦怕累。」
朱績崧對自己的學生有個說法:「四流大學的末流學生。」
他眼界很高,哈佛、牛津算一流,港大二流,北大、清華僅能三流,數下來,復旦就只有「第四流」了。
在這所「四流大學」裡,他又覺得自己所在的英文系現如今在各個專業中又只能排「末流」。他在很多場合都講過英文系是如何從 1998 年他入學那陣的高分專業,淪落到現在這種「入校門檻」的田地的。
劉伶俐不是復旦的學生,她是前年冬天在微博上認識「文冤閣大學士」的,這是朱績崧的個人微博帳號,自今年三月重開以來粉絲已再次超過 83000 。而朱績崧給她的第一印象卻是:「真傲嬌啊。」
事實上,朱績崧微博介紹的前半句,正是:「高貴冷豔的小市民。」
石晚汀是復旦外文學院 2013 級學生,上過朱績崧的課。她覺得朱績崧「上課上起來,總體還是非常嚴肅的」。當然,她對「嚴肅」的定義是:「很多時候見不平則鳴。」石晚汀還補充了一句:「朱老師周圍可鳴的不平事想來也是比較多的。」
講些非常「高冷」的詞
在朱績崧的課上,前三排基本都沒有人坐,他猜:「學生可能比較怕我。」他上課喜歡提問,問題時常隨性而至。據復旦外文學院 2011 級學生毛子涵回憶,大二上朱績崧課時,要是問題回答不上來就會慘遭「冷嘲熱諷」。
她還記得,朱績崧會讓人起來朗讀課文,然後「淡淡地糾正一下讀音」。值得慶幸的是,他們班有個男生口音很標準,最後成了「御用播音員」。
朱績崧在復旦念本科時,老師不少都是「文革」前畢業的本科生和研究生,「(他們)個性都非常鮮明。」耳濡目染,他自己上課也不喜歡單單就站在講臺上。
由於前三排沒人,他不喜歡用麥克風,喉嚨又不好,不能老是扯著嗓子喊。於是,朱績崧笑著說:「高山不肯走近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就走近高山吧——我到你們中間來講。」
他講課不用 PPT ,有時會分析一些詞,用毛子涵的話說,這些詞都「非常高冷」。而在帶著石晚汀她們班讀《羅馬帝國簡史》時,他還會讓學生找翻譯中的錯誤,都是一些類似於將 the Nile valley(正譯:尼羅河流域)翻譯成「尼羅河河谷」這樣的問題。
圖:朱績崧課上,學生的筆記
朱績崧上課講授的內容並不多,而是以考察為主,也就是聽寫、背誦,他很清楚:「多數學生會覺得壓力大。」
大一時毛子涵並沒有選朱績崧的課,那時就已經聽說:「教英語閱讀的 Jason(朱績崧的英文名)總是聽寫,上課說一口很贊的英腔,下課愛說幾句上海話,還喜歡玩微博。」
毛子涵經常看到那些選了課的室友在周末捧著卡西歐電子詞典,在查一些很難的單詞,「因為他每次上課都要聽寫!」
現在,朱績崧說他變本加厲了,聽寫轉成了背誦。背的都是莎士比亞那「華麗麗的段子」,比如十四行詩以及劇本《麥克白》、《哈姆雷特》和《裘裡烏斯·愷撒》的選段。期末考試時,平行班學生考試結束後,他們班還要留下來加試半小時,默寫平時背誦的內容。
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他覺得:「很多英文系的學生,畢業時就知道有個『莎士比亞』,可能連 Shakespeare 怎麼拼都不一定搞得對,更不用說看懂作品了。」
朱績崧對英文系學生的現狀時常「不平則鳴」,但出人意料,這次他話鋒一轉,告訴《九十九度》記者,其實本科的時候,自己也是不怎麼聽課的。
但他覺得,如果看到學生和自己當年一樣的話,他會很沮喪。
這時他換了個坐姿,說起自己是一個希望看到社會進步的人,至少,他想讓這些他能「管到」的學生有所進步,「比如當初一段都背不出,現在可以背二十段。」
當然,他上大學那會,雖說不怎麼聽講,但課後還是下功夫讀書的。朱績崧大一最大的成就,就是讀完了莎士比亞的羅馬劇《裘裡烏斯·愷撒》。現在,這部著名歷史劇的重要選段已成了朱績崧課上雷打不動要求學生背誦的內容之一。
莎劇的英文原版自然不容易讀,讀不懂的地方,朱績崧就去問當時教他精讀、語音和語法三門課的老師王雷。
王雷是復旦第一位對他產生深遠影響的老師,說起這個名字,他一筆一划地告訴《九十九度》記者怎麼寫。而朱績崧能讀完英文原版的《裘裡烏斯·愷撒》,很大程度源於王雷的鼓勵和指導。
大一的朱績崧課外還會寫幾篇英語作文,王雷都幫他仔細修改、點評。當時剛流行使用電子郵件,他們就用億唐( etang.com )郵箱發信交流。
如今,億唐這個網站已不復存在,王雷也已離開復旦,據說現在美國耶魯大學圖書館工作。但朱績崧依然記得,王雷曾在郵件裡告訴他:「你大概也是能成為學者的。不過,你要想清楚:你一旦走上這條路,會犧牲很多,所以我勸你走上這條路之前先想想明白。」
收學徒
十年之後,朱績崧最終走上了這條路,博士畢業留校擔任英文系講師。
和王雷一樣,朱績崧在課後也喜歡和學生交流。2008 級是他教的第一屆學生,當時全年級的閱讀課都是他教的,全年級的名字他都叫得出。
那時,朱績崧上的課是早上三四節,有時課後收拾書包,看到有學生還沒有走,就招呼說一起吃飯吧,於是一路從三教走到本部食堂。這些學生中,有位署名「太古遺民」的,最近寫了篇文章《我的老師大學士》,發布在微信公眾號「文冤閣大學士」上。
回憶起這些飯桌往事,「太古遺民」寫道:「其實我們之間的交流,多半發生在吃飯時。大學士在學校上課的日子,我們一般都會一起吃午飯。我出生寒門,大學士總是大方地用他的飯卡招待我。我們的交談以插科打諢,八卦吹水為主,極少涉及為學和讀書。不過,正是這些談話,對我產生了最為深重的影響。」
飯桌上,只比這些學生大九到十歲的朱績崧沒什麼架子,也就無話不談了。在朱績崧的描述中,他們會談些學術掌故、大學生活,到後來就是職業和學術研究的規劃,甚至課外改改作文,「有時也提供一點打工的機會。」
「太古遺民」稱:「大學士又相繼介紹了不少英語翻譯給我。由是,我這樣一個身份卑微的本科生,竟也成了幾本小說的譯者。」
給學生介紹翻譯時,他會把這門「手藝活」分成三道工序。翻譯只是第一步,之後是核對,這兩道工序都由學生完成。所謂「核對」,也就是讓學生對著原文,找出最基本的錯漏之處。
最後「半成品」到朱績崧手裡,他會開啟 MS Word 軟體的修訂模式,往往開始時頁面上還是黑白的,改到最後,大部分都掛了彩,「有時幾乎是重新翻一遍」。
他也明白這樣效率會低很多,但依然不會省去前兩道「工序」,改完之後,他會把定稿給學生看,解釋為什麼這樣改。這其實是他的教學過程,而且投入了大量精力太多了。
朱績崧很明確,這些活只會給他認為應該特別培養的學生,他把這稱作是「學徒制」,「收一兩個足夠了。」
有一回,他在課上要求學生課後背書,而在之後檢查時,全班只有一位學生背了出來,而且特別熟練,朱績崧當時就覺得:「這人把我當回事!」於是就私下問他「是否願意跟我做點事情」,從此關注這位學生至今。
而從去年九月份開始,朱績崧還請了一些志願者來整理他那三厚冊的《新概念英語 4 》手書授課筆記,劉伶俐、石晚汀還有毛子涵都是其中的成員。除了學生,志願者行列中甚至還有上班族,比如柏永輝。
電子計算機專業畢業的柏永輝已經上班,他也加入了志願者的行列。
柏永輝在整理《新概念英語 4 》筆記的時候,自稱:「看傻掉了。」他被朱績崧年輕時的才華折服,花了三天才整理出其中一課的筆記。
在志願者的群裡,朱績崧也會把一些簡單的翻譯活介紹給他們,比如著名英語學習雜誌《英語世界》上,有不少文章是朱績崧安排他們翻譯的。石晚汀就曾接到過一個活,翻譯一篇有關蘭花的文章。
其實,朱績崧自己也是這麼過來的。
在他念大四時,有一回還在上課,一位老師突然來到教室,與任課老師打了招呼之後,叫他出去,問:「需要翻譯,是擔任一位外國記者的助理,你願不願意做?」朱績崧不願意透露那位老師的名字,回憶起來,他覺得:「是老師看得起我。」
之後的 2007 年,還跟著復旦大學外文學院教授陸谷孫讀博士,他又參與編纂《英漢大詞典》第二版。
證明自己不是太不學無術
朱績崧認為這些工作是課堂的延伸,甚至是課堂的主體:「只有當你把專業當成飯碗,全部的衣食來自你的專業,你才會真正重視它。」
他經常會跟學生講類似的「大道理」。
「俾斯麥大神」是「太古遺民」的高中學妹,2009 年進入復旦後也成了朱績崧的學生,她在《我的老師「朱爺爺」》中寫道:「(他)常跟我們說生活不易,要多想想世界上那些貧苦的、需要幫助的人。」
在接受《九十九度》記者採訪時,朱績崧也提到,他一直跟學生講:「要想一想世界上還有很多受苦的人們。」
他稱自己是個不合格的佛教徒。
早年讀小學時,朱績崧經常打架,「常常要把同學腦袋敲破」,他父親單位裡有位「文革」時還俗的僧人,給了他一本佛教的小冊子,「消消戾氣」。
從此佛教對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採訪時,朱績崧以《般若心經》為例,談起近年對佛經翻譯的新認識。他還強調自己作為一個佛教徒,要適當地保持自己生活在貧困線左右。
「俾斯麥大神」和「太古遺民」都在文章中回憶過朱績崧的節儉,和學生吃飯不許他們浪費。朱績崧自己則說:「有時候陸(谷孫)老師也勸我:『你該穿得稍微像樣一點。』」
但這些並不妨礙朱績崧把「利字當頭的士大夫」作為自己微博介紹的後半句。他笑著說,這是一位朋友開玩笑寫的,通常人們會說:「利字當頭的小市民,高貴冷豔的士大夫」,但他反過來說。
「俾斯麥大神」也提到,他是出了名地精打細算。
在回答一般會做什麼類型的翻譯時,朱績崧搬出了微博上曾經說過的一句俏皮話:「最擅長翻稿酬高的。」他不再翻譯小說,一來是覺得很辛苦,其次覺得無法獲得合理的報酬,當然也怕有人給他挑刺。
這類翻譯找上門來,他會轉介給學生,他的原話是:「有些學生還是願意做,像我年輕時候一樣文藝青年,一定要翻本書出來寫上名字。」
朱績崧稱高中時自己是個文藝青年,看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還會模仿著寫小說,他回憶起來,情不自禁地笑了。
而最近擔任《英漢大詞典》第三版的主編,對朱績崧來說,也是一件相當「文青」的事情。「最擅長翻稿酬高的」朱績崧平時對合同非常重視,但這次連合同都沒有籤,報酬也不肯談。他解釋道:「因為這是我的理想,希望通過它,也能證明自己不是太不學無術吧。」大笑之後,他補充:「雖然我天生怕苦怕累。」
在接受《東方早報》澎湃新聞專訪時,他曾說:「現在,我有個很粗魯的市場目標,那就是,有了《英漢大詞典》第三版,其他人不必勞神費力再編英漢詞典了。無疑很狂妄,但這就是我一直想做的。」
但他卻覺得這是個不完全的引用,他的意思是,他希望在數字版《英漢大詞典》中能建起一個大庫,以後的人只要再做補充,不必重頭再來。在微博上轉發那篇專訪時,他特意還原:「以後在《英漢大詞典》的基礎上添磚加瓦即可。」
圖:在朱績崧身前的桌上,正擺著一本《英漢大詞典》(第二版)
在那篇專訪中,他還談道:「我為第三版多做一些雜務,希望能儘可能多地傳承、光大陸老師的學術精神吧。」澎湃新聞在朱績崧專訪中的這句話之後,接著寫了:「這是專訪中朱績崧講得最嚴肅的一句話。」
和《九十九度》記者談起陸谷孫,他原本斜靠在椅子背上的身軀陡然端坐起來,仔細想了很久,有些動情:「有時,我會迷失,忘記要做什麼。但看到陸老師,就會反思自己和老師差距這麼大,仿佛又被一股力量從花花世界中拉回到書桌前,意識到人應該這麼活著。」
此時,朱績崧身前的桌子上,一本插滿花花綠綠標籤的《英漢大詞典》(第二版)正疊在《牛津英漢詞典》之上,封面印著:「主編 陸谷孫」。
往期精選:
回復新生,閱讀《新生九問:復旦新生你應該知道這些》
回復肖遙,閱讀《肖遙:少年與野獸》
回複方言,閱讀《「方言」與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