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央視熱播的第二屆《中國漢字聽寫大會》,讓古籍裡塵封許久的生僻字,連帶著譽美之辭和爭議之聲,一併進入了人們的視野。上周剛剛開幕的南京青奧會,兩塊石頭組成的「砳(lè)」字作為吉祥物名字,同樣引來眾人的好奇和不解。如果稍加留心,人們會發現,從網絡上流行的「囧」字至今,近年來關於生僻字的「口水仗」其實並不少。
生僻字到底有多少?它們如何在歷史的長河中被遺忘甚至「死亡」,又是如何偶然地「復活」?或許,與生僻字本身相比,漢字發展演變中的「生」與「死」,才更值得探討。
現狀:「冰封漢字」知多少
wēi
葳
ruí
蕤
釋義:
(1)草木茂盛,枝葉下垂的樣子。形容枝葉繁盛。
(2)羽毛繁複華美的樣子。
(3)華美、豔麗的樣子。
「今天的人如果用這個詞,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情境和感覺?」與去年的第一屆《中國漢字聽寫大會》(簡稱「漢聽大會」)相比,總導演關正文今年多了一個額外的任務,他要和專家團、題庫組一起為「全民焐熱冰封漢字行動」挑選出合適的詞語。所謂「全民焐熱冰封漢字行動」,是每周從節目中選出一個詞,邀請網友通過使用「冰封漢字」造句參與互動。
「葳(wēi)蕤(ruí)」是節目組推出的第一個詞,從4月下旬確定「焐熱」計劃,到敲定「葳蕤」這個詞,節目組反反覆覆折騰了兩個多月。為了保證選出的詞既有新鮮感又不至於太冷僻,幾乎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成了關正文的「實驗對象」,宣傳人員、攝像師、燈光師都被「抓」過來用這個詞嘗試造句,體驗語感。
第一期節目播出後,「葳蕤」一詞被節目組放到了網上。心情忐忑的關正文沒想到,不到一周,活動累計參與人次就接近3000萬;希望網友通過造句「親近」漢字的他同樣沒想到,「葳蕤長發,窈窕淑女」、「葳蕤花木盛,佳人嗅芳華」等頗具意境的造句中,也夾雜著不少「用葳蕤造句太難了!」「居然還有葳蕤這個詞」之類的調侃和戲謔。
看到這樣的「神造句」,中文系畢業生陸子奇有點驚訝:「其實『葳蕤』在中學課本的《孔雀東南飛》裡就出現過。」被稱為「文藝女青年」的她,偶爾還會在博客裡轉(zhuǎi)一轉這個詞。「對於學過一些古文的人來說,『葳蕤』的確不算陌生,並且這個詞對豐富現代漢語的表達也確有獨到之處。」商務印書館現代漢語辭書編輯室主任餘桂林說,「不過,節目中有些字詞確實太過生僻,今天是否還有使用價值有待商榷。」
的確,節目現場,「葳蕤」一詞的成人體驗團聽寫正確率為6%,而更多的詞,比如僰(bó)人懸棺、唼(shà)喋(zhá)、觳(hú)觫(sù)等,現場聽寫正確率均為零。這樣的結果,在漢字研究專家、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石定果看來再正常不過:「節目的初衷應該是好的,但普通老百姓誰會用得到『葳蕤』這個詞?『唼喋』、『觳觫』這些一輩子也碰不到的詞就算焐熱了又能怎樣?何況,你知道古籍中的文字總量有多少嗎?」
她一口氣列舉了一串數據,東漢《說文解字》收字10516個,清代《康熙字典》收字47035個,《漢語大字典》收字56000多個,《中華字海》收字85568個,目前收字最多的《國安字庫》中,有出處的漢字多達91251個。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國家語委2005年至2011年公布的《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均顯示,約950個高頻漢字覆蓋了日常用字的90%,約2350個高頻漢字則可以覆蓋日常用字的99%。這意味著,如果把古籍裡的文字算進來,已經退出日常交際平臺的生僻字甚至「死字」總量,至少接近9萬個。
消逝:從楚國大姓到無人相識
mǐ
羋
釋義:
(1)羊的叫聲。
(2)姓。
與「漢聽大會」的刻意焐熱不同,隨著電視劇《羋月傳》被大眾認識的「羋(mǐ)」字,則是偶然從古籍裡被「解凍」的。
今年6月,鄭曉龍導演的《羋月傳》正式敲定孫儷為女主角,兩人繼《甄嬛傳》之後再次合作古裝大劇,使得這部劇幾乎毫無懸念地「未播先熱」。有趣的是,《甄嬛傳》中略顯生僻的「嬛」字,曾被《咬文嚼字》編輯部指出應讀「xuān」而不讀「huán」;如今,9月才開拍的《羋月傳》再次讓大眾驚呼:生僻字又來了!劇組好像也怕大家不認識,特地在電視劇海報上為「羋」字註上了拼音。
而在《羋月傳》尚未計劃搬上熒幕時,其原著小說作者蔣勝男已經無數次被粉絲詢問「羋」字的讀音。她無奈自嘲:「這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姓氏,我也不能給八百年的楚王朝改姓呀。」
原來,專注於歷史小說寫作的蔣勝男,很早就在《戰國策》中認識了「羋」字,並且知道「羋」是楚國的祖姓,但真正決定以嫁入秦國的楚女羋月為主角寫小說,還是2008年。蔣勝男記得,當時自己偶然看到一個科普節目,節目中一位專家認為,秦始皇陵兵馬俑的真正主人很可能是秦始皇的高祖母,也就是史稱宣太后的羋氏。後來,在出土的秦俑右臂上還發現了一個奇異的字,剛開始學界認為是個粗體的「脾」字,後來該專家研究認為,這個字實際是兩個字,左邊為「月」,右邊為古體的「羋」字,合起來即「羋月」。他由此推論,歷史上的秦宣太后羋氏,名字很可能就是這「羋月」二字。
儘管這位專家的大膽推論並未得到學界的統一認可,但蔣勝男卻興致盎然,她開始去查秦宣太后的資料,一查不要緊,這位秦宣太后的坎坷身世,越來越打動她。歷史小說《羋月傳》就這樣偶然問世。不過,直到網友的詢問越來越多,喜歡讀古文的蔣勝男才意識到,《戰國策》裡常見的「羋」字,對於文史小圈子之外的人們來講已經太過陌生。
「生僻字是相對的,現在的生僻字在古代很可能是常用字。『羋』字與現代的許多生僻字類似,無非是因為它們所記錄的詞語或事物在今天已經很少見或完全消失。」北京語言大學漢字研究所教授羅衛東這樣解釋「羋」字從楚國大姓變成生僻字的原因。「羋」字最早見於《史記·楚世家》的記載,「陸終生子六人……六曰季連,羋姓,楚其後也」,也就是說,「羋」是楚國的祖姓,在春秋戰國時期,這個字作為大姓在楚國是很常見的。而我們今天所說的姓氏,在古代其實分別指姓和氏,兩者並不相同,姓是整個大宗族共用的,隨著大宗族的發展和分支,逐漸形成了區分不同分支的氏。比如,屈原就是因其祖先被封於屈邑而以屈為氏,他的姓其實是楚國祖姓「羋」。
「一方面,羋姓這個大宗族不斷形成分支的氏族,另一方面,秦漢以后姓氏逐漸合二為一。因此,羋姓雖然一直沿襲至今,但人數卻極少,秦漢之後比較出名的羋姓人物更是屈指可數,《百家姓》裡就沒有這個字。」羅衛東說,「至於『羋』作為象聲詞的意思,則因書寫不便逐漸被『咩』取代,這個字自然就成了生僻字。」
新生:「圳」字曾經十人九不識
zhèn
圳
釋義:
田邊的水溝。
跟「葳蕤」和「羋」相比,深圳的「圳」似乎是個再熟悉不過的常用字。不過,在石定果的記憶中,從上世紀50年代上小學,到1964年考上北大中文系,她周圍的老師、同學十個人裡九個都不認識這個看似簡單的「圳」字。
中國地名學會前副會長商偉凡也記得,1979年底至1980年,他參與第一次全國地名普查時,深圳鎮剛剛撤銷建制,其所在的寶安縣改名為深圳市。那時,即便對於從事地名研究工作的專業人士來講,「圳」也只是一個「不堪大用」的方言字。「粵語裡表示一種地貌特徵的詞,說白了就是田野間的小水溝。除了當地人,幾乎沒人認識這個字。」商偉凡說。然而,世事難料,隨著深圳作為經濟特區在改革開放的浪潮中迅速崛起,昔日的小水溝很快變成了家喻戶曉的大都市。據羅衛東介紹,一份1977年完成的統計數據顯示,按照日常使用的字頻高低排列,「圳」字當時排在第5510位;而另一份2005年完成的統計數據中,同樣按照字頻高低,「圳」字的排名已經提前到第868位。
無獨有偶,北京門頭溝區齋堂鎮爨(cuàn)底下村的「爨」字,也經歷了與「圳」字類似的新生。北京永定河文化研究會副會長楊德林介紹說,當地人習慣用一個謎語記住這個表示爐灶或燒火做飯的字:興字頭,林字腰,大字下面加火燒。設置於明正德十年(1515年)的軍事關口「爨裡安口」,也是因為村子上面的山形狀像灶而得名。「爨裡安口」的名字一直沿用到清朝中葉,隨著軍事關口被移交給地方政府宛平縣,「爨底下村」才以普通村莊的面貌出現。由於三十筆的「爨」字寫法太複雜,當地人逐漸用「川」替代了「爨」字。成書於清代光緒初年的地方志《齊家司志略》,提到爨底下村時用的就是「川」字。
事實上,直到上世紀90年代中期,無論當地人還是官方的行政區劃,普遍使用的都是「川」字,以至於著名畫家吳冠中1996年還在《川底下 君知否》一文中感嘆「爨」字的生僻:「『川底下』是北京門頭溝區一偏僻山村,原名爨底下,不查字典,幾人識得這個興下有林,林下還有大火的繁體字……」時間行走到今天,在爨底下村旅遊業發展得風生水起的背景下,有看頭、有故事、有文化的「爨」字也成了當地的特色之一,一撥兒又一撥兒的遊客,再也不用藉助字典,就能輕易念出村口石碑上醒目的「爨」字。
「漢字是有時代性的,與人的『死』不同,退出歷史交際舞臺的『死字』還可能活過來,因為字是記錄詞的語素,如果詞在特定的時代環境下活了,字也會隨之活過來。」在石定果看來,「圳」和「爨」的「起死回生」,都是漢字發展的自然現象。不過,她隨即補充說,這只是特定條件下的個別現象,大部分的生僻字只能長期存儲在工具書中。
而在商偉凡看來,地名用字無疑是生僻字最多的領域之一,也是漢字最可能「起死回生」的領域之一。「江西婺(wù)源縣的『婺』因為油菜花『活』了之後,人們知道它是河流的名字;歷史上差點被簡化成『籲怡』縣的江蘇盱(xū)眙(yí)縣,因為龍蝦『活』了過來,人們從此知道了『盱眙』是登高望遠的意思。」商偉凡感嘆說,「這些漢字的生存空間或許只存在於一鎮、一村、一山、一水,它們隨地名消逝而『死』,隨地名復活而『生』。那些僅存活在字典裡尚不為人知的地名生僻字,固然給交流帶來了不便,但換個角度,這些字何嘗不是飽經風霜的當地歷史文化的結晶呢?」
重解:「古為今用」的另類流行
yín
烎
釋義:
原義為光明,現在網絡中多用來形容一個人鬥志昂揚、熱血沸騰。
就在近幾年,一些字形有趣的生僻字,常常藉助網際網路以全新的意義闖進人們的生活。層出不窮的「新字」,一度引發人們對古籍中生僻字的更多興趣。然而,僅憑字形「望字生義」的網絡流行字,在一段時間的流行後往往又無疾而終。
原本表示光明的「囧(jiǒng)」,因像垂頭喪氣的臉被用來表達鬱悶、悲傷、無語、無奈;樹上開著兩朵花的象形字「槑(méi)」,從「梅」的異體字變成了呆上加呆、很傻很天真的意思;在古代同「叫」的「嘂(jiào)」,因為有四個口被拿來表示用四張嘴一起誇張地叫喊;跟「囧」同樣表示光明的「烎(yín)」,被遊戲玩家解釋為開火,繼而引申出鬥志昂揚、熱血沸騰的意思;兩塊石頭撞擊的聲音「砳(lè)」,則被網友根據發音闡釋出「樂」的新內涵……
這些「古為今用」的另類生僻字,不僅在網絡中迅速蔓延開來,而且還像流行元素一般擴散到了現實生活中的鑰匙扣、文化衫、筆記本上。傳播度最廣的「囧」字,一度還登上電影銀幕大放光彩。而「砳」字,作為剛剛開幕的南京青奧會吉祥物的名字,則同時使用了古義和網絡意義。南京青奧會組委會副秘書長、市場開發部部長匡導球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吉祥物名字中的「砳」指敲擊石頭髮出的聲音,象徵劈山開路;網絡語言中可用其代替快樂的「樂」,希望為全世界的青少年帶來驚喜與快樂。
但在羅衛東看來,與其說這些流行元素是對古漢字的重新使用,不如把它們當作像笑臉「:-)」一樣的網絡符號,「年輕人使用了這些古漢字的字形,卻丟棄了它們原本的意義,『烎』字甚至連字形也跟古漢字有所差異,《康熙字典》中的『烎』上半部分是兩個『幹』字並置,而不是『開』。」
比起多數網友趕潮流似的運用,80後網友周禕對生僻字的興趣稍微持久一些。2008年,「囧」字剛剛流行時,他在豆瓣網上創建了「我愛生僻字」小組,希望跟大家分享更多關於生僻字「博大精深」的文化。據他介紹,小組最活躍時吸引了一千多名組員,大部分人都是覺得某些生僻字的字形「好玩兒」。創建小組後,周禕試著每天花費時間查詢、整理感興趣的生僻字含義和讀音,但幾年下來,小組的人氣越來越淡,自己記住的字也不多,留在腦子裡的似乎還是那些字形比較特別的字,比如靐(bìng)、驫(biāo)之類。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文化學者張頤武曾把漢字之美歸為三個層面,一是形之美,二是意之美,三是聲韻美。網絡上流行的另類生僻字,看起來好像僅僅停留在第一個層面,這些字的生命力能有多久?羅衛東認為,現代漢字經歷幾千年的變化後,象形的程度越來越低,但某些網絡上的流行生僻字卻是以最原始的「象形」方式賦予漢字新的意義。而在《咬文嚼字》常務主編黃安靖看來,「死」的文字,當它與現代生活有了勾連點,或者切中了現代社會的某個興趣點,自然就會煥發出新的活力,但能否真正「活」起來,還要看這個字是否能在更長時間裡進入更廣泛的使用範圍,直至被社會大眾接受成為約定俗成的用法。(記者 楊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