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感言:一般人心中總有自己最為敬畏、最為推崇之楷模,就我自身體會而言,我於古代最敬佩孔子(及其弟子後學顏子、曾子、子思)、老子、莊子、孟子、釋迦、慧能以及周、張、程、朱、陸、王諸大儒,於近代(或可說是現代,主要是指晚清民國時期)則最敬佩馬一浮與錢賓四兩位前輩(對於梁漱溟、熊十力、湯用彤、陳寅恪諸位同樣敬重,只是程度有所不同)。與朋友交流時我曾反覆說過:「就我個人觀感而言,若將中國文化分為兩類,即心學(廣義心學,亦曰玄學)與史學,則在兩大領域之內,我只選擇兩位近代學者,一為史學領域之錢賓四先生,一為心學(玄學)領域之馬一浮先生。」錢先生一生致力於弘揚中國歷史文化精神,著作等身,不過就我個人感受而言,這些作品可謂醇疵互見,故而今後即便機緣成熟,可以通讀先生全集,對我影響最大者依然集中於部分作品(闡明中國歷史精神、文化精神諸書,而非考據作品);馬先生秉承夫子述而不作之風骨,除去詩作以及部分序跋,其餘講稿、書札皆可視為應病與藥、隨緣施設之作,並無經典著述傳世。錢先生有《論語新解》(又有《四書釋義》),可以視為民國時期經典註疏之新典範;馬先生則只有一部《復性書院講錄》,卷二以後可以視為群經大義總論(即便詮釋具體某篇經文,也可視為總論)。
我曾想過:如果馬先生當年以解讀《洪範》《孔子閒居》《仲尼燕居》《顏子所好何學論》之方式,解讀整部《論語》(乃至《四書》),豈非吾等後世學子之幸?不過後來我又想到:馬先生對後世學子之教誨主要在於方法之啟迪,他不僅有獨立成篇之《讀書法》,而且《會語》《講錄》《答問》以及其他書札之中隨處可見此類指點。更令我欣慰者,馬先生曾針對《論語》部分內容(乃至其他經典相應篇目)有過極翔實之詮釋,如《泰和會語》中有《論語首末二章義》(《君子小人之辨》亦可視為《論語》解讀成果之一),此外又如《講錄》卷二《論語大義》部分(《論語大義》按馬先生分類可視為宗經論,但也不乏具體詮釋)。
錢先生之《論語新解》,我於大學期間購得一冊,不過始終沒有深入接觸(只是簡單翻看數章,如第一章)。搬離西苑之前,我將此書借給一位鄰居,其後很少再去那邊,也不苛求拿回該書(另有幾冊一併借出,如《曾國藩家書》)。去年十月購得三聯新版(為第二版,如今已推出第三版),但也未曾多讀。上周讀《民族與文化》,最後一篇論及《論語》首章,忽然有所啟發,想起馬先生詮釋過《論語》首末二章,而錢先生《論語新解》屬於全書箋注、詮釋,必然也有精彩論述(此前讀過首章內容,確實比較受用),何不整理兩家文字,放在一起對參,或者更有利於領會夫子之義。於是開始整理《論語新解》首章文本,同時提煉《泰和會語》相應內容;又將《民族與文化》那一段文字附上,馬先生《講錄》中也有一段論及「微言大義」,一併收羅在內。其他或者還有,可惜一時難以搜集,只能暫時如此。日後通讀兩家全集,或可繼續充實這篇文章。(2012-11-21)
一、錢賓四釋《論語》首章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子曰:或說「子,男子之通稱」,或說「五等爵名」。春秋以後,執政之卿亦稱子,其後匹夫為學者所宗亦稱子,孔子、墨子是也。或說:「孔子為魯司寇,其門人稱之曰子。稱子不成辭則曰夫子。」《論語》孔子弟子惟有子、曾子二人稱子,閔子、冉子單稱子僅一見。
學:誦,習義。凡誦讀、練習皆是學。舊說「學,覺也,效也」,後覺習效先覺之所為,謂之學。然社會文化日新,文字使用日盛,後覺習效先覺,不能不誦讀先覺之著述,則二義仍相通。
時習:此有三說。一指年歲言:古人六歲始學識字,七八歲教以日常簡單禮節,十歲教書寫計算,十三歲教歌詩舞蹈,此指年為時。二指季節言:古人春夏學詩樂弦歌,秋冬學書禮射獵,此指季節為時。三指晨夕言:溫習、進修、遊散、休息,依時為之。習者,如鳥學飛,數數反覆。人之為學,當日復日、時復時、年復年,反覆不已,老而無倦。
說:欣喜義。學能時習,所學漸熟,入之日深,心中欣喜也。
有朋自遠方來:朋,同類也。志同道合者知慕於我,自遠來也。或以「方來」連讀,如言並來,非僅一人來。當從上讀。
樂:悅在心,樂則見於外。《孟子》曰:「樂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慕我者自遠方來,教學相長,我道日廣,故可樂也。
人不知而不慍:學日進,道日深遠,人不能知。雖賢如顏子,不能盡知孔子之道之高之大,然孔子無慍焉。慍,怫鬱義,怨義。學以為己為道,人不知,義無可慍。心能樂道,始躋此境也。或曰:「人不知,不我用也。」前解深,後解淺;然不知故不用,兩解義自相貫。
不亦君子乎:君子,成德之名。學至此,可謂成德矣。
本章乃敘述一理想學者之畢生經歷,實亦孔子畢生為學之自述。學而時習乃初學事,孔子十五志學以後當之。有朋遠來則中年成學後事,孔子三十而立後當之。苟非學邃行尊達於最高境界,不宜輕言人不我知,孔子五十知命後當之。學者惟當牢守學而時習之一境,斯可有遠方朋來之樂,最後一境本非學者所望。學求深造日進,至於人不能知,乃屬無可奈何。聖人深造之已極,自知彌深,自信彌篤,乃曰「知我者其天乎」,然非淺學所當驟企也。
孔子一生重在教,孔子之教重在學。孔子之教人以學,重在學為人之道。本篇各章多務本之義,乃學者之先務,故《論語》編者列之全書之首。又以本章列本篇之首,實有深義。學者循此為學,時時反驗之於己心,可以自考其學之虛實淺深,而其進不能自已矣。
學者讀《論語》,當知反求諸己之義。如讀此章,若不切實學而時習,寧知「不亦悅乎」之真義?孔子之學,皆由真修實踐來,無此真修實踐,即無由明其義蘊。本章學字乃兼所學之事與為學之功言,孔門論學範圍雖廣,然必兼心地修養與人格完成之兩義。學者誠能如此章所言,自始即可有逢源之妙,而終身率循亦不能盡所蘊之深:此聖人之言所以為上下一致、終始一轍也。
孔子距今已逾二千五百年,今之為學自不能盡同於孔子之時。然即在今日,仍有時習、仍有朋來、仍有人不能知之一境,學者內心仍亦有悅、有樂、有慍不慍之辨;即再踰兩千五百年,亦當如是。故知孔子之所啟示乃屬一種通義,不受時限,通於古今,而義無不然,故為可貴。讀者不可不知。
——以上摘自《論語新解》
有些人看了西方人的書,認為中國人沒有思想,又說中國人思想無系統。如讀《論語》,「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就是這樣無頭無尾,說什麼組織,說什麼思想。但你不妨照他話試,你也「學而時習之」,看你心悅不悅?若真有友自遠方來,看你心樂不樂?人不知你,看自己內心自覺又怎樣?《論語》這一條,人的一生全在內了。一個年輕人開頭只能學第一句,「學而時習之」。第二句「有朋自遠方來」還沒有資格學,年輕人初學,那裡有朋友慕名從遠方來呢?等你學問做到第一歩,才始有第二歩。孔子在那裡講學,顏淵、子路、子貢、遊夏之徒都來了,來自四方,當然覺得不亦樂乎了。到了孔子年齢越高、學問更進,所講的道理連許多學生都不懂,顏淵也要說:「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孔子也自嘆說:「知我者其天乎!」那時才有「人不知」的境界。孔子又說:「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那是為他弟子們說的。「人不知而不慍」,那是最高境界了。孔子一生也只是這三句話,那是孔子個人的全部人生,那裡是什麼所謂哲學思想呀!
——以上摘自《民族與文化》講辭部第三篇第四章「中國傳統文化中之人文修養」
二、馬一浮釋《論語》首章
《論語》記孔子及諸弟子之言,隨舉一章皆可以見六藝之旨。然有總義、有別義,別義易見,總義難知,果能身通六藝,則於別中見總、總中見別,交參互入,無不貫通。故程子說:「聖人無二語,徹上徹下,只是一理。」謝上蔡說:「聖人之學無本末、無內外,從灑掃、應對、進退以至精義入神只是一貫,一部《論語》只恁麼看。」揚子云說:「聖人之言遠如天,賢人之言近如地。」程子改之曰:「聖人之言,其遠如天,其近如地。」學者如能善會,即小可以見大,即近可以見遠,真是因該果海、果徹因原。《易·系傳》曰:「無有遠近幽深,遂知來物。」「來物」者,方來之事相,即是見微而知其著、見始而知其終。如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知,子曰「知人」。學者合下便可用力,及到聖人地位,堯舜之仁愛人而已矣,堯舜之知知人而已矣,亦只是這個道理,非是別有,此乃是舉因該果之說。其他問仁、問政如此類者甚多,切須善會。
今舉《論語》首末二章,略明其義。首章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悅、樂都是自心的受用,時習是功夫,朋來是效驗。悅是自受用,樂是他受用,自他一體,善與人同,故悅意深微而樂意寬廣,此即兼有《禮》《樂》二教義也(《說命》曰「敬遜務時敏,厥修乃來」,即時習義;「坐如屍」,坐時習;「立如齋」,立時習;惟敬學,故時習:此即《禮》教義。以善及人而信從者眾,歡忻交通,更無不達之情:此即《樂》教義)。「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君子是成德之名,人不知而不慍,地位盡高,孔子自己說「不怨天,不尤人」「知我者,其天乎」,《乾·文言》「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中庸》「遁世不見知而無悔」,皆與此同意(「不見是」與「不見知」意同,言不為人所是也,《莊子》說「舉世非之而不加沮,舉世譽之而不加勸」亦同,但孔子之言說得平淡,莊子便有些過火),學至於此,可謂安且成矣,故名為君子:此是《易》教義也。何以言之?孔子系《易》,《大象》明法天用《易》之道,皆以君子表之。例如《乾·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坤·象》曰:「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六十四卦中稱君子者凡五十五卦,稱先王者七卦,稱後者二卦。《易乾鑿度》曰:「《易》有君人之號五:帝者,天稱;王者,美稱;天子者,爵號;大君者,與上行異;大人者,聖明德備也。變文以著名,題德以別操。」鄭《注》雲「雖有隱顯,應跡不同,其致一也」,其義甚當。五號雖皆題德之稱,然以應跡而著,故見於爻辭以各當其時位。《大象》則不用五號而多言君子,此明君子但為德稱,不必其跡應帝王也。《系傳》曰「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或默或語」,非專指在位明矣。《禮運》「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於禮者也」,此見先王亦稱君子。孔子曰:「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孔子德盛言謙,猶不敢以君子自居。(《論語》凡言「文」者皆指六藝之文,學者當知。)又曰:「聖人,吾不得而見之;得見君子者,斯可矣。」此如佛氏判果位名號,聖人是妙覺,君子則是等覺也。君子素其位而行,富貴、貧賤、夷狄、患難皆謂之位,此位亦是以所處之時地言之,故知君子不是在位之稱,而是成德之目。孔穎達以「君臨上位,子愛下民」釋之(《易正義》),不知君子雖有君臨之德,不必定履君臨之位也。《易》為君子謀,不為小人謀;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兇:群經中每以君子、小人對舉,小人道長則君子道消。小人亦有他小人之道,孟子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君子之道是仁,小人之道是不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反此則有有我之私,便是不仁。由此言之,若己私有一毫未盡者,猶未離乎小人也,故曰:「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君子與小人之辨,即是義與利之辨,亦即是仁與不仁之辨(以佛氏之理言之即是聖凡、迷悟之辨)。程子曰:「小人只不合小了。」陽明所謂「從軀殼起見」,他只認形氣之私為我,一切勝心客氣皆由此生。故盡有小人而有才智者,彼之人法二執更為堅強難拔,此為不治之證。「人不知而不慍」,非己私已盡,不能到此地步。聖人之詞緩,故下個「不亦」字、下個「乎」字。《易》是聖人最後之教、六藝之原,非深通天人之故者,不能與《易》道相應。故知此言君子者,是《易》教義也。凡言君子者,通六藝言之,然有通有別,此於六藝為別,故說為《易》教之君子。學者讀此章,第一須認明「學而時習」之「學」是學個甚麼,第二須知如何方是「時習」工夫,第三須自己體驗自心有無悅懌之意,此便是合下用力的方法,末了須認明君子是何等人格,自己立志要做君子、不要做小人,如何才彀得上做君子,如何才可免於為小人,其間大有事在,如此方不是泛泛讀過。
……首章是始教,意主於善誘;此章是終教,要歸於成德。記者以此殿之篇末,其意甚深:以君子始,以君子終,總攝歸於《易》教也。……據某見處,合首末兩章看來,聖人之言,是歸重在《易》教,故與朱子說稍有不同。學者切勿因此遂於朱《注》輕有所疑,須知朱子之言亦是《易》教所攝,並無兩般也。
——以上摘自《泰和會語·論語首末二章義》
《漢書·藝文志》曰:「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此本通六藝而言,後儒乃專以屬之《春秋》,非也。微言者,微隱之言,亦云深密,學者聞之未能盡喻,故謂微隱。其實聖人之言豈分微顯,契理為微,契機為顯,無顯非微,亦無微非顯。故曰:「知微之顯,可與入德。」且言即是顯,何以名微?但就學者未喻邊說,故曰微言耳。大義者,圓融周遍之義,對小為言。聖人之言亦無有小大,但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此亦就機邊說,機有小大,故其所得之義有小大。七十子並是大機,故其所傳為大義;後學見小,故大義乖失也。今欲通治群經,須先明微言大義。求之《論語》,若不能得旨,並是微言;得其旨者,知為大義。一時並得,則雖謂仲尼未沒、七十子未喪可也,豈非慶快之事耶!
——以上摘自《復性書院講錄·論語大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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