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保險報網
□胡劍雄
門前或者屋後,總有一些邊角空地,大蒜們排成一行又一行,泥土又松又軟,大蒜的根部用褐色的稻草灰覆蓋著,春天的雨露滋潤,大蒜綠色的葉片蓬勃地生長起來,露出紫色的外圍莖部和乳白色的根須。
在鄉間,大蒜是很「賤」很土的作物,這裡說的「賤」,完全是便宜的意思。它跟油菜、榨菜甚至蠶豆苗不同,不屬於需要人們投入更多財力物力去精心培育,才能收穫果實賣得個好價錢的作物,也無需佔有金貴的土地,只在屋角邊,稻地邊埋一些蒜瓣而已。
春天裡,或者在四季,人們賞花惜春,熱愛著繁花溫情,應該不會想起那些廉價的大蒜苗,大蒜也給不了人們香氣宜人的呵護。據說一些古典詩文裡,只有宋代詩人宋庠的《噪雀》裡才有「楚雀乘春翐翐飛,蒜頭椒目稟生微」這樣描述大蒜而輕輕一筆帶過的句子。大蒜只是作為菜餚裡的一種配料出現在餐桌上。從嫩苗開始一直到變作蒜薹抽出堅硬的花骨朵,大蒜始終供養著人們的味蕾,但其實江南人的味蕾並不是太熱衷於大蒜一類的辛辣口味。
大約在大蒜成苗初期開始,就可以去地頭拔幾根大蒜來,做一碗大蒜豆腐乾。大蒜豆腐乾的烹飪方式十分簡單。撕掉大蒜外圍的幾張腐葉,露出雪白的大蒜蔀頭,用剪刀剪去根須,洗淨切段,放在一隻藍邊花紋的白色瓷碗裡備用,豆腐乾應該是那種白幹,胖幹,不是兌了鹽水的香乾。一般鄉下的水作社製作豆腐乾的師傅們,會濾去更多豆渣和雜質,沉澱出乳白細膩、口感滑爽的豆製品。鄉間的老灶頭也是四季溫熱的樣子,在鐵鍋裡淋上土製菜油,微燙,豆腐乾炒一下,兌水兌上醬油加一點糖,用旺火燒,微火燜,一直要把醬油和糖的成分和汁液滲透進入豆腐乾裡面,豆腐乾有些膨脹柔軟的模樣時,才起鍋撒入大蒜,炒幾下,就可以出鍋裝盤。
始終熱愛著這樣的一種口味,大蒜豆腐乾,紅燒的,且有湯汁。那一刻,桌子上放著一碗大蒜豆腐乾,紅醬油浸潤的豆腐乾互相酥酥地搭著,也是肥而不膩、酥而不爛的境界,碧綠的大蒜葉子自上而下若隱若現,偎依在豆腐乾中間,湯汁的底部,是那些比較有一點重量的雪白的大蒜蔀頭,用筷子挑起幾塊豆腐乾,順便夾帶著一些大蒜葉子,放到米飯碗裡,米飯碗因此有了一些醬紫的色調,常常把大蒜豆腐乾均勻地拌在飯裡,且在一碗飯快要吃完的時候,還會倒一些大蒜豆腐乾裡的湯汁,一塊兒囫圇吞下。似乎只有這樣才是暖過腸胃的最好飯食。
我們的童年物質匱乏,吃得更多的就是這些土質菜餚,記得第一次學做大蒜豆腐乾這道菜,我才十幾歲,我的身高還沒有我家的灶臺高,搬來一隻小凳子,站在上面,拿著熗刀(據音),在祖母的輔導之下,一步步地倒油下料,熗刀那麼重,翻炒起來十分吃力,滿頭冒出虛汗,水放得太少,醬油又放得太多,在最後悶鍋的時候,終因餘火太旺,而燜出來一鍋燒焦的大蒜豆腐乾,還顯然太鹹了。祖母板著面孔嚴厲地說:你自己做的,自己把它們吃乾淨,浪費是要遭天打的。
原以為燒焦的,帶著一塊塊黑色皮子的豆腐乾無法下咽,筷子挑過來有些焦黑的大蒜葉子和豆腐乾,舌尖碰一下,也不覺得苦味,拌在飯裡,似乎還有些甜味,畢竟是自己第一次做的小菜,再倒入那些焦味的湯底,飛快地吃了起來。是不是豆腐乾的焦,在大蒜那種略帶辛辣而鋪滿異香的味道裡,中和掉了那些苦澀。依然可以順遂著一個不知所措,犯了過錯的小男孩的味覺。童年養成不浪費的好習慣,皆在一菜一飯之間。
大蒜豆腐乾這道菜,是跟隨我們童年一起走來的,它經常會出現在普通而平淡的日常裡,也或者是過年過節,豐盛的菜餚擺滿一桌子,九道葷菜獨缺一隻素菜,就可以做碗大蒜豆腐乾湊整數。也似乎總是在每次素食祭祖時,只能端上豆腐乾,而在祭完祖,撤下豆腐乾回鍋燒熱時,撒下一把大蒜,出鍋端上桌子時,就成了自己的吃食,據說先祖們吃的是熱氣,後輩們自然要吃完它的餘留殘汁,而不能直接倒進泔水桶,這些也是留給後代子孫的好習俗。
大蒜豆腐乾既是葷菜也是素菜,成為葷菜時可以加入肉絲或者春筍什麼的,純素的話,就紅燒湯底吊鮮味。不過,我依然不願意我的大蒜豆腐乾中加入更多的元素,純素的最貼近我的口感。仿佛大蒜只有與紅燒的豆腐乾搭配,就成了絕佳的黃金伴侶,大自然總會給予人類更多的出乎意料的相生相剋,辛辣異味的大蒜結合綿柔素淨的豆製品,並不單純地成就著人類的某些嗜好,也成就著人們長久的味覺習性,最好的往往就是最家常的。當然是紅燒的,而不能只是放了鹽不放醬油不帶色的那種,也是我粗茶淡飯裡最愜意的一種。
那盆有著矮稈、紫莖、略微粗壯的大蒜枝葉,伴著條形的、已經被紅燒的汁液浸透著的、細滑肥嫩的豆腐乾們,散發出誘人的光澤,筷子輕輕夾起,順勢放入舌尖上,不必咀嚼就滑溜進了腸胃,暖意瞬間彌散在周身,再用湯勺,舀起大蒜豆腐乾裡的紅燒湯汁,調在白米飯裡,漸漸浸淫著,軟化著我呆滯已久、焦慮已久的每一根經脈。這種土頭土腦的味道,也是我情深不渝的家鄉味道。
(作者單位:人保財險浙江海鹽支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