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文章談孫元良在淞滬會戰中表現,引起了爭議。許多人不願意深入地去研究歷史,又經過前段時間大量指責孫元良的內容洗腦,對其產生了暈輪效應。主觀上已經將其歸屬於「壞人」行列,即便看到有可能推翻原先結論的史料,也大多視而不見。但凡有不同的意見,都稱其為「洗白」。
我們研究一個歷史人物,應該更多地去研究當時的原始電文、戰報等一手資料,結合自己的認識做出結論。回憶錄是二手資料,當事人通常會根據當下的實際對往事進行修正,也有可能存在記憶模糊的地方,這類史料可以參考,但需要辯證地去看待裡面的內容。尤其是60年代,國民黨戰犯所寫的回憶類材料,其身份之敏感,時代之特殊,很難確保內容能完全客觀真實,這更需要歷史愛好者謹慎對待,不能盲目引用。
上一篇文章,有評論認為孫元良的逃跑行為主要在南京保衛戰當中,我只提淞滬會戰而不提南京保衛戰,是以點到面地為孫洗白。本來筆者不打算再聊這個人,既然大家感興趣,那我就再翻翻南京保衛戰當中與孫元良有關的歷史資料吧。
南京保衛戰作戰圖
1、88師不戰而逃?
認為孫元良在南京保衛戰逃跑的觀點主要來自宋希濂的回憶錄:「第88師師長孫元良率所部二千餘人向下關方向退卻,企圖過江。唐生智得悉,命我負責堵阻。我當力勸孫萬不可這樣擅自行動。孫為形勢所迫,乃又率部回中華門附近。」(《南京保衛戰》宋希濂)這篇寫於60年代的回憶材料中,直指孫元良帶領2000多人放棄陣地逃跑。
但是在1938年1月,他寫給蔣介石的戰報中並不是這樣說的。戰報中寫道:「第88師部隊由城外爬城而入,向挹江門潰退。午後二時許,經我挹江門部隊勸阻收容兩千餘人。適孫師長來,遂由其親自率領,仍回中華門附近。」(《陸軍第七十八軍第三十六師京滬抗日戰鬥詳報》宋希濂)
宋希濂
回憶錄中寫孫元良帶著兩千人逃跑,戰報中寫孫元良經過此處遇到逃軍將部隊帶到中華門。針對同一個事件,在不同的時間居然有完全不同的描述,如果不看作者名字,你能相信這是一個人寫的?所以,到底哪一份材料可信度更高?我堅持本文開頭所說的——戰報作為一手資料肯定要比回憶錄這樣的二手資料更有可信度。而且看到這事情的不止宋希濂一個人哦,還有人給蔣介石寫了報告:
「孫元良軍自文(12日)晨雨花臺失守,至長官公署請援。即刻再返中華門督戰。」《1937年12月20日關生笠電蔣中正據趙世瑞電報告南京失陷經過且因長官公署毫無撤退計劃及部署序列指示渡口與備船故淹斃被俘者甚多現每團僅餘百人等》
所以當時的情形是孫元良接到報告部隊守不住時,到長官公署求援,遇到從雨花臺潰退下來的散兵,於是帶回了自己防禦的中華門一帶繼續作戰。
孫元良
2、88師為何潰退?
88師撤退的情形,唐生智在1937年12月24日寫給蔣介石的報告中這樣描述:「雨花臺最後陣地全部失陷,該師無法恢復,一時紊亂,退由中華門、雨花臺入城。而敵小部已由雨花們侵入,發生巷戰,是時八十八師大部已脫離官長掌握,無法收容,乃沿中山路向挹江門北走。過鐵道部時,被本部特務隊阻止不聽,因此波及全軍,此應負最大責任也。」
唐生智作為南京衛戍司令長官不可能去一線指揮,對於雨花臺的情況,他應該是聽下屬報告。所以他只知道雨花臺失守的結果,而不太清楚雨花臺戰鬥的過程。
88師在淞滬會戰當中經過5次補充,滿編13000多人的部隊,到南京保衛戰時僅剩3000多人(包括補充上來的),退到南京也沒來得及完整補充,部隊當中大多是新兵,沒什麼戰鬥力。防守雨花臺陣地的是朱赤的262旅和高致嵩264旅。
唐生智
而雨花臺恰恰是日軍的主攻方向,進攻此處的是從杭州灣登陸的日軍第6師團47聯隊,這支部隊登陸時國軍就從上海潰敗了,他們一路從上海追到南京幾乎沒遇到過什麼抵抗。人員完整,士氣極高。
即便實力如此懸殊,9日、10日,守軍仍然抵擋住了日軍的進攻。11日,日軍飛機、重炮地毯式地轟炸雨花臺陣地,樹枝上掛滿了國軍士兵的殘肢。旅長朱赤在陣地前埋了手榴彈,放日軍湊近了才拉響引線。旅長高致嵩帶領士兵與日軍肉搏,經過反覆拼殺,日軍依然沒有攻下陣地。直到12日,日軍增援的114十元趕到雨花臺。
《陸軍八十八師南京之役戰鬥詳報》寫道:「雨花臺方面因系敵主攻所在,雖經全部我官兵奮勇苦鬥,奈內無糧彈,外無援兵,且敵挾戰車、飛機、大炮及精銳陸軍不斷施行猛攻……上午,團長韓憲元,營長黃琪,周鴻,符儀延先後殉難;下午旅長朱赤、高致嵩、團長華品章,營長蘇天俊、王宏烈、李強華亦以彈盡糧絕。或自戕或陣亡,悲壯慘烈,天日亦為至變色。全師官兵六千餘員皆英勇壯烈殉國。」
中國軍隊帶著防毒面具作戰
2個旅長、2個團長、6個營長陣亡,可以想像普通士兵犧牲更加慘烈。剩下的士兵既無軍官指揮,又無部隊增援,這種情況下又豈能不潰敗,而且打成這樣潰敗也沒什麼丟人的地方吧?況且這些潰敗回城內的士兵,又被孫元良帶到中華門繼續戰鬥。
3、孫元良躲進妓院?
躲進妓院的說法也是來自宋希濂的回憶材料:「尤以像孫元良那種卑鄙可恥的行為(孫元良於十二日下午五時到長官部開會出來後,就沒有回部隊,脫去軍服,換上便衣,跑到一家妓院拜鴇母做乾媽,遷到難民區躲藏了一個月,後以日軍疏散難民,才混出來),更是罪不容誅。」(1961年《南京守城戰役親歷記》宋希濂)
有意思的是在1985年(此時他已在美國)出版的《鷹犬將軍宋希濂自述》第134頁中也收錄了上述回憶材料,只是把「跑到一家妓院拜鴇母做乾媽」這句話刪掉了。連說這句話的人都收回了,現在卻還有很多人拿這句話說事情。當時的真實情況是怎樣呢?
國軍炮兵部隊
12月12日,南京形勢已經十分危急,唐生智接到了蔣介石的撤退命令,於下午5時組織師長以上官員召開會議部署撤退計劃。按照計劃大部分部隊從正面突圍,少部分從下關口岸渡江。但這個會議遭到了許多人反對,畢竟正面突圍風險太大,而且當時各部都在長江沿岸藏有船隻,都希望能從下關渡江。
於是唐生智只能補了一道口令:「各部隊應指出統率的長官,如其因為部隊脫離掌握,無法指揮時,可以同我一起過江(《史無前頁的首都衛戍戰》作者為時任南京衛戍司令長官部參謀處第一科科長譚道平)」同樣唐生智1937年12月做的報告《南京衛戍軍抗戰戰報》中也有類似的描述:「又最後口授命令要旨:87D、88D、74A、教導總隊諸部隊,如不能全部突圍,有輪渡時可過江,向滁州集結。」
當時孫元良的88師也在江邊藏了船隻。88師參謀盧畏三在回憶材料中提到「88師旅長廖齡奇和吳求劍各率近千人登上先控制的三百艘帆船過江。」同時上文提到過的趙世瑞的電文中也說道:「87,88,36等師重要輜重灰(10日)晚已由八八師之軍需處裝運漢口。」
國軍在前沿陣地抵抗
當時如果孫元良想逃跑有兩個安全又便捷的選擇:一是跟唐生智的船直接撤走;二如果不好意思,他可以沿江邊走到88師藏有船隻的地方渡河。那麼多輜重和幾千人都能渡河,他一個軍長過不去?但是孫元良並沒有選擇以上兩種方式,而是選擇返回城內。難道他回城就為了躲進妓院裡面?城破之後,妓院不應該是日軍首先要去的地方嗎?按宋希濂的回憶,他開完會就去部署部隊了,晚上自己也渡江了,他並沒有跟蹤孫元良觀察他的去向。躲進妓院一說應當是他自己的想像。
4、孫元良到底去了哪?
那麼回城以後孫元良去了哪?按他自己的說法,回城以後城內已經大亂,各部紛紛湧向下關,他與部隊失聯。中途收容了七八人,友軍百餘人,從曉莊衝出,沿途遭到堵截,邊打邊走,到下茆時只剩三百餘人。因為缺乏糧彈,分為5人一組,由副師長彭鞏英指揮潛伏待機。他自己決定去往杭州,但途中得病,在一張姓人家住了20多天。直到1938年2月1日,他才與部隊聯繫上,並匯報了上述情況。
日軍進入南京
根據前一篇文章我們提到過的葛天的回憶,孫元良回到城內後躲進某國使館,然後混入難民營內逃出。但如前文所說,孫元良明明有更快捷的逃跑方式,他跑回城內難道就為去大使館躲難?這明顯比前兩種方式更加危險。
以上兩份回憶都是單方面描述,當事人彭鞏英未留下任何史料,所以兩人回憶屬於孤證。我們沒有證據證明孫元良突圍出南京,也沒有證據證明孫元良躲進使館。但唯有一點可以肯定,孫元良是在唐生智下達撤退命令之後失聯的。這個案子本來應該由國府當局去破,當局只需要找副師長彭鞏英或者孫元良帶出去的散兵調查便可得出結論。但是孫元良被蔣介石下獄的時候,指控的罪名裡面偏偏沒有南京保衛戰中逃跑這一條。歷史給我們留下了一個謎團,才造成了今天的爭議。
被日軍抓捕的戰俘
最後來看看其他各部在撤退時的表現。粵軍葉肇和鄧龍光2位軍長在分散突圍途中脫離部隊,葉肇還一度被俘僥倖逃脫。兩個軍的殘部是靠林偉儔、郭永鑣等其他軍官收容掌握。王敬久,沈發藻在唐生智開完會議後直接渡江了。宋希濂的36師作為預備部隊,未在南京保衛戰中與日軍交戰,他在唐生智渡江以後自己也立即渡江了。廖耀湘化妝成車夫躲進廟裡,後來才逃出南京。剩餘各軍、師長也基本安全渡江。
粵軍軍官
總體來看,整個南京保衛戰當中,孫元良的黑點在於88師沒能守住雨花臺陣地,但這是中日雙方實力決定的,換了誰來都是一樣的結局。南京保衛戰開打之前,大部分將領都認為南京守不住,其實結果大家早已清楚。況且88師已經拼到傷亡殆盡,才從陣地上撤下來,並不是大家說的「逃跑」。
至於孫元良最終去向的問題,也是唐生智下達撤退命令之後的事情了,更談不上「逃跑」。即便是他真的躲進了別國使館,這也沒什麼好丟人的。他回城以後與部隊失聯,城內已經失控,交通堵塞。各位南京城並不小,當時又沒有手機,從下關跑趕到中華門尋找部隊需要多久?去了部隊已經走了怎麼辦?城南是否已被日軍佔領?這些都是他要思考的問題。
今天我們打「飛將軍」這個詞,只需要鍵盤敲3個鍵,但是戰場上的生死抉擇,卻異常艱難,換成各位,能否有這樣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