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離開我已經100天了。百日祭時,重返故裡,只見堂屋靜寂,心裡倍加悽然。媽媽再也不能對我話語,唯有老屋門前的那口古井,那連綿無盡的流淌的泉聲,像她的叮嚀,在我心底敲打聲聲……
老屋院子裡曾住著我的母親,她只是一個普通農民,但同時也是一位凝結了這片土地深厚菁華的女性。
2015年7月,當86歲的老母親在這片土地上告別人世的那一刻,我的內心,體驗到了一種深刻的、從未有過的傷痛。
中元節,我在地裡摘了一捧無名的野花,默默來到母親的墓前,放在她的身邊,我伸手想去再一次觸摸她,撫到的只是黃土,我含著淚輕輕地呼喚著:「媽媽……」
母親是海南農村普通的一位農家婦女,一輩子沒有什麼文化,但她懂得,要讓自己的孩子有文化,成為這個社會用得上的人。
幾個兄弟姐妹中,我和母親長得最像:都是瘦弱的身形,兩腮瘦凹的臉龐,高高的鼻梁,有點帶尖的下巴,眼睛不大但閃光。每一次媽媽見到我,眼睛就好像在「說話」:「我的兒來了!」
也許是我生下來就瘦弱的緣故,媽媽這一生對我多了一份愛憐,她的眼光裡,除了溫暖,還多了一份偏心……
1960年代,海南鬧饑荒,母親把家中少得可憐的米和地瓜熬成粥,用大勺子慢慢地撇著,我的一個弟弟、兩個妹妹和我一樣,眼巴巴地守著鍋臺,這是家中最好的美味呀。可是偏心的母親,用大勺子撈啊撈,撈出了滿滿一碗堆滿米粒和地瓜瓤的稠米湯,遞給了我。弟弟瞬間哭了起來,「媽,你偏心!」
幾十年後,每逢佳節,全家人團聚,這件事情仍時常被母親談起。那時,她盤著腿坐在床上,眯著眼睛,嘴角泛著笑和滿足,她對全家人說,「你們看我偏心?要不是我偏心,你們的哥哥會這麼有出息?」
都說家庭的哺育是人生命中的第一口「奶水」,無論這個人將來走到哪,也無論他長到多老,在他生命的信息圖裡都會找到這一口奶水的印記。而我的第一口「奶水」,就是母親的愛。
我在愛中成長。愛,也成為了我生命的底色。
後來我上小學了,記得媽媽用「土法子」鼓勵我,她說「只要你考第一名,媽就獎勵你5分錢!」要知道,這5分錢對那個年代的農村孩子來說多貴重,那成了我努力的目標。今天看來這教育方式似有不妥,但在1960年代,這樸素的期許令人動容共鳴,我感激母親對我的物質鼓勵,它成為我發奮讀書的一種動力。
1970年代,高中畢業,回鄉務農。在生產大隊,長不開的我骨瘦如柴,一米六幾的個頭,體重就只有60多斤,人家說我除了骨頭,連包骨頭的肉都沒有,要幹生產大隊的體力活,實在太難了。
那是集體記工分的年代,講究又紅又專。紅是根正苗紅,專則勞動積極。母親心疼我,可又恐勞動關萬一不過,招工招幹、入團入黨又沒我的份,為讓我完成工分,她咬著牙把我的活兒全扛了。地裡打穀子,肩挑背扛地送到生產隊,直到距稻場還有幾百米,遠遠看到記工分的大門口了,媽媽才放下麻袋,把大袋子落在我的肩頭,「進去吧,孩子!」這一刻,我什麼也沒有說,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日復一日的苦力,母親沒有埋怨過社會、沒有埋怨過任何人。她自己也像家門前的那口老井,可以裝進去的東西很多,飽覽世事滄桑。只要家還在,我在,這片可以餬口的土地還在,她的希望就在。
我相信這是那個年代海南乃至中國大多數的農民的信仰,任勞而無怨,也是母親給我的最平民化的對這個世界的感知。她讓我對日後人生中的每一種痛苦、喜悅、歡樂、期望,都保持了最敏銳的感受力,而這感受力,支撐我為新聞事業走過了一生。
1980年代,我成為海南日報記者,在萬寧等地駐站,最喜歡的事就是常到鄉下農村去走走,和農民一塊生活。記者這個職業,在農民的眼裡是「官」,他們什麼話都願意跟我說,這是一種樸素令人愉悅的情感。我的母親是農民,我也是農民,我喜歡和所有像農民一樣,有著樸素面龐和心懷的人交流,而在採訪中,農民們也把我當成知心人。在那樣一個年代,我享受到了當一名記者的幸福。
我相信這感受源自母親對我的恩澤,以至我快到60歲了,仍然能享受著這樣的幸福。「有寬容的心,要考慮人家的困難,要多幫助人,多做好事,多成全人。」萬語千言的叮囑,好像讓我又回到了兒時。
我拍著年輕的翅膀在飛,那位一輩子叫我「小狗子」的老人——我的母親,仍然守在家裡。她老了……
老家院裡挺拔的楊桃樹花開果落,年復一年,收穫的季節是孩子們最歡喜的,而如今我每次坐在這樹下,卻有著無盡的愧疚,這一刻,它們的花果就像無盡的情思碰撞著我的心底……
質樸單純的母親操勞一生,服侍全家。記憶中,每一次回老家看她,她總是早早地從門口向外張望,一望到我的身影,會趕緊迎出來,拉著手,說個不停。在家小呆半日,母親便不顧高齡,下廚給我做飯,為我做喜歡吃的地瓜飯,或者,也幫我準備一盅酒。她喜歡看著我一口一口地吃下,才覺得心滿意足,這是母親最幸福的時刻,是她的其他孩子——我的弟弟妹妹們讓她享受不到的。而想想當年離家獨自到外邊去闖蕩的日子,轉眼看著兒子,母親常常突然悲從中來,吧嗒吧嗒掉眼淚。
她說,「坐在你身邊,總好像做夢一樣。」說著說著就想起以前的事,又難過起來。母親把她快年近60歲的兒子仍當作小孩子看,這大致又是老年人的感情,從中倒是真正體味出了天倫之樂。而每次要走,母親總會拉著我的手,十分不舍。她仍站在路邊久久張望……
再後來,我的母親病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她都在承受著病痛的折磨。雖然遍尋醫藥,終不根治。病痛發作,她疼痛難忍,可多數時候她都熬著,不願聽兒女勸說去醫院。後來她雙腿的主動脈硬化到了危急程度,才勉為其難地被抬去了省人民醫院住院。
子女探望,母親總是說:「你們都忙,能少來儘量少來。」我的不少朋友去探望她,母親每每總說,「我知道你們是我兒子的好朋友,我一把老骨頭了,不懂說,你們,要幫他……」她一輩子都想有人幫我,母親眼睛望向我,她的目光裡,我永遠是那個沒有長大的枯弱少年,是她最心疼的兒子。
今年7月,我出差甘肅,我從沒有想過,這一次一別,竟成了終生的永訣。當我含淚奔回家裡,黑夜中,我只能撫摸著她冰涼的身體。我再也無法見到我的媽媽,無法聽到她溫暖的話語,她沒有告訴任何人,靜靜地在深夜離去……如果知道是這樣的結局,就算打死我,我也不會去甘肅出差,我會守在媽媽身邊,就猶如她,一生對我的守候……
拳拳心曲誰評說 讀與窮鄉老母聽。這一生,我再不會有這樣的情景……但我將始終深記,我的一生,都起源於她,起源於身下的這片土地,她與這片土地同為我生命中偉大的母親,我是這片土地的兒子,她是我的娘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