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有引錄文章塑造褒貶傳主和證成史觀史論的傳統。
賈誼《過秦論》即兩見於《史記》,一在《秦始皇本紀》,一在《陳涉世家》。司馬遷贊同《過秦論》把秦朝興亡的原因總結為「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引在《秦始皇本紀》,意在證成「仁義不施」,引在《陳涉世家》,意在證成「攻守之勢異也」,一因一果,法度謹嚴。
賈誼本人也與屈原合傳,列為《史記》第八十四卷《屈原賈生列傳》。屈賈都是一代文宗,傳中自然引錄了傳主文章。賈誼被引錄的是《吊屈原賦》,屈原被引錄的是《懷沙》。
《懷沙》是楚辭《九章》的第五篇,一般被認為是屈原的絕命詩:
玄文處幽兮,矇瞍謂之不章。離婁微睇兮,瞽謂之不明。變白以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鳳皇在笯兮,雞鶩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夫惟黨人鄙固兮,羌不知餘之所臧。任重載盛兮,陷滯而不濟。懷瑾握瑜兮,窮不知所示。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非俊疑傑兮,固庸態也。文質疏內兮,眾不知餘之異採。材樸委積兮,莫知餘之所有。重仁襲義兮,謹厚以為豐。重華不可牾兮,孰知餘之從容!
《懷沙》節選
詩中說,五彩而被人暗藏,瞎子說它不漂亮,離婁微閉著眼睛,盲者說他目盲,鳳凰與雞鴨共舞,美玉與頑石雜糅,黑白混淆,上下顛倒,在這樣的環境裡,「任重載盛」「懷瑾握瑜」的俊傑之士既「不知所示」,又不為人知,詩中一再出現「羌不知餘」「眾不知餘」「莫知餘」「孰知餘」,可見屈原的與世不偶之慨、懷才不遇之感是極為強烈的。
楚辭就是屈原這個具有強烈個性的知識分子對糟糕環境噴發出的反抗,在作品中,他反反覆覆歌唱著對楚王和當權貴族不採納自己主張的悲哀和憤慨。個人與社會的矛盾衝突,是楚辭文學的主題,這種衝突常被處理為正邪黑白美惡的對比。
在孔子那裡陳述性的君子小人對舉,比如「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在屈原這裡進化為極端化的描繪性的「惡人毒草」對「美人香草」的壓抑和摧殘。楚辭對所處環境的強烈控訴是與對自己主張的強烈呼籲伴生的,這使人覺得詩人仍然執著期待著美好環境的恢復,這是一種不甘心屈服於命運支配的精神。
楚辭之後有楚歌,項羽在「四面楚歌」的垓下也唱出一曲楚歌:
(圖片為湖北京劇院京劇《楚漢春秋》劇照)
這首詩就是那種意識到人類為不可知的命運所支配的人物的心聲了。
人類的幸運是偶然的,不幸也是偶然的,這是因為人類被某種超人類之物,可能就是通過「天」這個詞指稱的那種東西所支配的緣故。天所操縱的命運,一會兒無端的擺向幸運,一會兒又無端的擺向不幸。操縱者是無常的,但它所產生的結果卻是絕對的。命運一旦擺向不幸,那就會使人類的力量和努力通通無效。
項羽從不把自己的失敗歸之於軍事和政治,而是歸之於不可抵抗的天意,《項羽本紀》垓下突圍後,在連續快戰之時,在烏江渡口,項羽連說三次「天亡我」:
「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
「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
「天之亡我,我何渡為。」
這樣的情感在楚辭裡是很少見的。
屈原的希望,就是要把自己的世界變成那種善意的美好的世界。因這種希望被辜負而產生的憤怒,是屈原作品的原動力。屈原悲哀的中心內容,就是自己沒能生活在理想中幸福的世界。所以,「世溷濁」是屈原經常使用的詞語,《離騷》有「世溷濁兮不分,好蔽美兮惡賢」,又有「世溷濁兮嫉賢,好蔽美兮稱惡」,《九章》的《涉江》《懷沙》篇都有「世溷濁而莫吾知兮」,《卜居》有「世溷濁兮不清」等。
值得注意的是,我們必須把楚辭中的「世溷濁」與項羽歌中的「時不利」區別開來。「世」指的是實實在在的人世,而「時」則是一種超越於人類之上的東西,勉強可以稱之為天時。在命運無常這一點上,楚辭歸因於人類的無常,態度是不甘,而楚歌歸因於天意的無常,態度是無奈。
出自楚辭的「美人遲暮」常與項羽垓下的「英雄末路」為人並列使用,抒發那種「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的無奈感,其實英雄末路卻偏偏面對如花美眷的場面更殘忍更無奈,這就是「虞兮虞兮奈若何」了。
與項羽同為楚人的劉邦及其後世子孫,也一再面對著如花美眷唱出一曲曲楚歌,感嘆天意的無可奈何。
劉邦晚年寵愛戚夫人,一度欲易儲於其子趙王如意,呂后用張良計策請商山四皓輔佐太子劉盈以示羽翼已成大局已定,劉邦無奈放棄易儲企圖。
戚夫人泣,上曰:「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歌曰:「鴻鵠高飛,一舉千裡。羽翮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可奈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歌數闋,戚夫人噓唏流涕,上起之,罷酒。
《史記·留侯世家》
劉邦的兒子文帝劉恆,某次出遊新豐道,告訴隨侍的慎夫人腳下的道路就通往她的故鄉。
使慎夫人鼓瑟,上自倚瑟而歌,意慘悽悲懷,顧謂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為槨,用紵絮斫陳,蕠漆其間,豈可動哉!」
《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
由通往愛妃故鄉的道路起興,令愛妃鼓瑟,自己以楚歌相和,唱的想的是身後營建陵寢之事,此情此景,恰如他的孫子武帝劉徹所言,「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秋風辭》)
武帝本人做皇帝比祖父和曾祖要隨心所欲得多,但一樣也有無可奈何之時。傾國傾城的李夫人去世後,武帝思念不已,術士少翁「能以精誠致魂魄」,乃夜施帷帳,明燈燭,而令帝在遠處遙望。武帝看到帳中燭影搖晃,有一身影姍姍而來翩然而去,遂悽然寫下,「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李夫人歌》)
(圖片出自鄒莉《中國后妃百圖》020)
項羽喑嗚叱吒,劉邦、劉恆、劉徹三代雄主,卻皆因成敗、子嗣、壽夭這樣的命題,面對著心愛的女人唱出楚歌,無可奈何於天意。與屈原歸咎於人世人事不同,這四位歌者不太會懷疑自己對人的因素的控制能力,所以對天意無常的體認會更加深刻。
相隔百年,從屈原到劉項、從楚辭到楚歌,對個體命運的解釋呈現出從人事到天命的變化,這似乎就是司馬遷所說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吧。
(本文為「第四屆伯鴻書香獎·閱讀獎」投稿)
《史記》(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全十冊)
[漢]司馬遷 撰,[宋]裴駰 集解,[唐]司馬貞 索隱,[唐]張守節 正義
顧頡剛 領銜點校,趙生群 主持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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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是我國第一部通史,是「二十四史」中最早的一部,也是最重要的一部史書。全書共一百三十篇。《史記》敘事,始自黃帝,下迄西漢太初,採用了綜合性的敘事模式,囊括記言、紀事、編年、國別等形式,開創紀傳體史書「紀、傳、表、志」的體例。就內容而言,《史記》是對前代史學的一次總結;就體例而言,《史記》也是集大成之作。
1959年,在毛主席、周總理的指示下,顧頡剛先生等著名學者以金陵局本作為底本,對《史記》進行分段標點,並以方圓括弧來表明字句的刪補,形成新中國以來最有影響力的《史記》點校本。
2007年,中華書局組織點校本「二十四史」的修訂工程,將《史記》作為重中之重,在原點校本的基礎上,不僅對底本、通校本、參校本作了覆核和補充,還改變了方圓括弧的校勘形式,增加了上千條校勘記;對原標點一一覆核,進行修改和統一,以期達到新時代古籍整理的最高水準。
2013年10月,《史記》(修訂精裝本)出版後,受到廣大讀者和學術界的熱烈關注,掀起新的一輪「《史記》熱」。
2014年8月,在吸納讀者意見和自我完善的基礎上,推出《史記》(修訂平裝本),以饗讀者。
《史記》(傳世經典 文白對照)(全五冊)
[漢]司馬遷 撰 陳曦、王珏、王曉東、周旻 譯
32開 精裝
簡體橫排
9787101142365
298.00元
新版「文白對照」本《史記》,約請中國《史記》研究會的專家學者,採用最新出版的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史記》為底本,參考最新校勘研究成果考訂原文,精心翻譯,並且新增了十篇史表的表格全部內容,是市場上真正文白對照的全本《史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