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是中國近代的「革命元勳」和「國學大師」,魯迅稱之為「有學問的革命家」。章太炎畢生致力於「光復中華,振興學術」,他將重構中國文化的努力,寓於革命事業之中,從早年提倡排滿革命到後來「猝然成為儒者宗」。面對西方文化的衝擊,太炎先生主張立足中國傳統文化,批判地接受西方文化,並在此基礎上重構中國文化,提出了「國粹」的概念。這裡的「國粹」是指傳統的中國文化,包括語言文字、典章制度、人物事跡、文學和諸子學等內容。可以說,章太炎對中國文化的復興有自己的獨特視角和深刻闡述,在今天看來,仍有一定的啟發意義。
提倡古文經學,批判今文經學
章太炎被稱為「清代古文經學的殿軍」,他的學術淵源出自乾嘉學派中戴震-王念孫、王引之-俞樾一脈,承乾嘉學統,以古文經學為學術根底。太炎先生早年對古、今文經學並沒有明確的區分,直到師從俞樾 「始分別古今文師說」。此後,為支持維新變法,雖然在學術上與康有為「論學派,輒如冰炭」,但並未排斥,甚至還加以援引。變法失敗後,太炎先生還曾撰文聲援康有為,其初刻本的《訄書》也帶有明顯的改良傾向。庚子事變後,清政府的賣國本性暴露無遺,太炎先生發表《正仇滿論》開始批駁康有為、梁啓超為首的改良派。以《訄書》的重訂為標誌,章太炎徹底走上排滿革命的道路,並對康有為以今文經學為理論基礎的改良變法進行駁斥。
章太炎對今文經學的駁斥,除了為學根底不同,還包括以下兩個方面:一是借批駁今文,動搖康有為以《公羊》「三世」、「三統」說提倡變法的理論基礎,將六經回歸於歷史文獻、孔子還原為六經刪述者,藉此提倡排滿革命;二是隨著將六經歷史文獻化,太炎先生提出「說經者所以存古,非以是適今也」,將傳統學術中「通經致用」分割為「求是」與「致用」,讓學術回歸「求是」,反對借學術以「幹祿」,他認為學者應當「辨名實,知情偽,雖致用不足尚,雖無用不足卑」,並應學為「匠者」,這是太炎先生對於傳統學術的總結和對現代學術的設計,也是對乾嘉學術傳統的繼承。
以「國粹」激發民族自信,增進愛國熱情
章太炎除在理論上批駁康有為借今文經學提倡「盡革舊俗,一意維新」,還提出用「國粹」來激發民族自信,增進愛國熱情,抵制全盤西化,重構中國文化。
太炎先生認為全盤西化會導致亡國滅種。在《國學講習會序》中,他認為在中西競爭的時代,固守中國傳統雖不足以立國,但若不能復興國粹,同樣也是不能自立的,「吾聞有國亡而國學不亡者矣,而吾未聞國學先亡而國仍立者也。故今日國學之無人興起,即將影響於國家之存滅,是不亦視前世為尤岌岌乎?」1910年,他在《教育今語雜誌》上再次表示了對西化的擔心:「歐學東漸,濟濟多士,悉舍國故而新是趨,一時風尚所及,至欲斥棄國文,芟夷國史,恨軒轅、厲山為黃人,令己不得變於夷。」並認為當時的許多學者是以「偏心」去看待國學,只佩服別國的學說,對本國的學說,不論精粗美惡,一概不採,甚至還要加以詆毀。當然,章太炎所反對的是全盤西化,正如他所說:「徒恃國學固不足以立國」。他對於西學是批判性的接受的,比如他吸收西方進化論所寫作的《俱分進化論》,就是反對單線的庸俗進化論,而提出了進化的兩面性,即好的方面進化,壞的方面也會進化,其結果就是 「進化之實不可非,而進化之用無所取」,並藉以批駁了康有為以《公羊》「三世」、「三統」說和「進化論」為理論基礎的「三世進化論」。
針對歐化主義,太炎先生提出以「國粹」激發民族自信,增進愛國熱情。他認為「國粹」若亡,人就不能知道自己的歷史,那麼人與犬馬無異,人如果沒有自覺,就會被他人所欺壓而不能自存;民族如果沒有自覺,就會被其他民族所欺壓而不能自存。他所提倡的國粹,不是要人尊信孔教,而是要讓人愛惜漢族的歷史。他認為歐化主義者之所以覺得中國人比西洋人相差甚遠,而自暴自棄的認為中國必定會滅亡、黃種必定被剿絕,是因為不了解中國的歷史,而覺得中國文化「別無可愛」,以至於「愛國愛種」的心日益衰薄,最終認為只有歐化才可以拯救中國。如果讓歐化主義者了解中國的歷史,必定能激發他們「愛國愛種」的心,增強對於民族的自信。所以,太炎先生提出「用國粹激動種性,增進愛國的熱腸」。
太炎先生認為爭取民族獨立,需要以研求國粹為主,而國粹則必須以歷史為主。如何由歷史以通國粹?如前所述,太炎先生認為廣義的歷史(即「國粹」)包括語言文字、典章制度和人物事跡,但特別強調「惟語言、歷史為亟」,這裡的歷史則是指狹義的歷史,即史書、史籍,他認為史書是民族主義的依託所在。而民族主義像稼穡一樣,需要不斷地依靠史籍所載的人物、制度、地理、風俗為之灌溉,才能蔚然以興。語言之所以重要,太炎先生認為是「國故之本」,是研究國故的基礎,「以為學問之道,不當但求文字。文字用表語言,當進而求之語言。語言有所起,人仁天顛,義率有緣。」同時太炎先生也是為了論證中國各地的方言都蛻變自中國的古語,他在《新方言》中就說:「今之殊言,不違姬、漢,既陟升於皇之赫戲,案以臨瞻故國,其惻愴可知也。」因此,中國的語言出於同源,民族出於同源,以此激發民族的自覺。
章太炎極力反對西化,提倡國粹,其深層原因在於民族主義思想蘊含於國粹之中,只有通過國粹樹立民族的自信,才能激發民族主義的思想,才能立足於傳統去重構中國文化。
對中國文化的貢獻
章太炎畢生致力於「光復中華,振興學術」,所涉獵的範圍極廣,如語言文字學、文學、史學、經學、諸子學及佛學等,現撮要進行介紹,以見其對中國文化之貢獻:
語言文字學。語言文字學演變自傳統的「小學」,太炎先生的學術出自乾嘉戴震一系,秉承清初顧炎武所提出的「讀《九經》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的治學方法,所以,對語言文字學特別重視。太炎先生認為小學是「國故之本,王教之端」,「小學」同史學一樣,是倡導「國粹」的重要內容,也是他所說廣義的歷史中三要之一,因此,「小學」也與太炎先生倡導民族主義緊密相連。太炎先生在語言文字上的貢獻體現在《文始》、《小學答問》、《新方言》和《國故論衡》中:《文始》探討語言文字的本源及形聲的流變,是近代第一部漢語語源的著作;《小學答問》則為回答弟子關於小學的疑問而作,以《說文解字》為基礎探明本字、借字的流變;《新方言》則是探究各地方言的本源及其不同時期的流變;《國故論衡》的上卷則被視為「語言文字學的總綱」。此外,中國第一套注音符號也是創自太炎先生。
文學。宋衡曾稱讚太炎先生的文章是「天下第一」,他中年以後倡導文學復古,認為義大利的中興,以文學復古為先導,中國文化的復興,同樣也應該以文學為先導。他提倡的復古,不是越古越好,而是提倡魏、晉時期的文章,他認為魏、晉的文章「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達」,反映太炎先生所倡導的平實、邏輯性強、簡明和富於說理的文風,而這正與革命時期太炎先生的文章相契合,所以魯迅說:「戰鬥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業績」。
史學。太炎先生倡導民族主義,認為歷史是民族主義的寄託所在,所以對史學尤為重視。首先,在研究方法上,太炎先生秉承乾嘉以來「精研故訓,博考事實」的為學宗旨,主張研究歷史應當實事求是,不可牽強附會以「幹祿」。其次,在研究範疇上,他在《自述學術次第》中就指出當時的史學研究過分拘泥於地理和制度,並提出應當加強「姓氏之學」、「刑法之學」、「食貨之學」、「樂律之學」的研究,認為這四門都是「實事求是之學,不能以空言淆亂者」。再次,對於近代學校的文科教育,他認為必須加強史學教育,而且不能僅靠課堂講授,還要研習史書,這樣才能避免「尚文辭而忽事實」、「因疏陋而疑偽造」、「詳遠古而略近代」、「審邊塞而遺內治」、「重文學而輕政事」的弊端。最後,太炎先生在學術史上的貢獻也是為人所矚目的,侯外廬先生稱他為「中國近代第一位有系統地嘗試研究學術史的學者」,特別是對清代學術史的研究,更是「闢除榛莽」的第一人,他所提出的「文字獄」說則是清代學術史研究的經典範式之一,甚至梁啓超對清代學術史的論述也是啟發自他的《清儒》篇。
經學及諸子學。經學和諸子學是傳統學術的兩端,六經原非儒家所獨有,自漢代獨尊儒術之後,六經成為儒家經典、孔子日益神聖化,而諸子則日漸居於異端的地位,宋以後更甚。針對康有為借今文經學鼓吹變法,太炎先生則以經古文學家的立場進行駁斥,並接續章學誠「六經皆史」說,提出六經在古代為官書,因史官掌之,所以也是史書。隨著六經的歷史文獻化,章太炎也將孔子從「改制聖王」還原為史家和教育家。在剝去儒家經典和孔子獨尊的地位的同時,太炎先生致力於諸子學的研究,他認為中國學術源於先秦諸子,儒家只是諸子之一,而諸子學說相對「獨尊儒術」後的中國學術,無「援引攀附」之弊,而且能各自獨立,成一家之言。通過將諸子的學說與儒學相互闡發,使儒學回歸本真,諸子與其對等。太炎先生對諸子學的倡導與其維護中國傳統文化也是密切相關,他認為各國的文化傳統不同,在學習西方時,不可將一切中國傳統文化加以「輕鄙」,仍然應當立足傳統,如「今中國之不可委心遠西,猶遠西不可委心中國也」。
此外,太炎先生在佛學上也做出了突出的貢獻,他提出「用宗教發起信心,增進國民的道德」,這裡說的宗教就是佛教。他認為佛教提倡平等有助培養堅定的革命信念;道德是民族的根本,「道德衰亡,誠亡國滅種之恨極」,而佛教「一切以利益眾生為念」,除了可以培養社會道德外,更重要的是培養革命者的道德。在學術上,太炎先生將佛學和西方哲學、老莊玄學融合,其中《齊物論釋》就是以佛釋莊的著作,梁啓超稱為「石破天驚」之作。
章太炎站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既不盲從西化,也不固守傳統,而是立足於中國傳統,選擇性地吸收西方文化中契合中國傳統的內容,以此來改造中國文化,這在中西文化密切交流的當代更具有借鑑意義。他在語言文字學、文學、史學、經學、諸子學及佛學等諸多方面對中國文化的貢獻也是值得肯定的。此外,太炎先生所提出的學人為學應當實事求是,而不借學術以謀求私利,在今天依然具有現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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