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華南理工大學建築學院碩士研究生
「社區營造,是社區培力和維權。」——夏鑄九(臺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名譽教授)
「社區營造就是要政府誘導、民間自發、NGO幫扶、是社區自組織、自治理、自發展,幫助解決社會福利,經濟發展,社會和諧的問題。在這個過程中提升社區的集體社會資本,達到社區自治理的目的。」——羅家德(清華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接下來提提其歷史。
臺灣的社區營造理念來源於美國學者對傳統城市規劃方式的反思:由專業設計精英在繪圖桌上生產的現代建築,越來越無法滿足人的情感和生活需求。進而提出不為資本服務的規劃態度;反對專業權力的擴張,進而反省素人、民居建築的營造使用與美學價值。強調自發性氛圍、互助的社會過程和人民自主建立家園是解決人類居住問題的另類出路。深刻的參與不僅可以改變空間,也會改變參與者,甚至進一步主張這類參與經驗將回過頭來挑戰專業本身,專業將因之而改變。亦即,「參與」不只是「居民因參與而改變」,更是「專業者因參與而改變」,雙方都在參與過程中深刻學習與反省,繼而有所改變。最重要的關鍵在於把空間規劃設計的權力回歸到使用者,即規劃轉以居民利益為出發點。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研究反省性規劃設計的學術單位之一是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以王鴻楷為代表的,在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留學的臺灣學生,吸取此思想後,歸臺大土木工程系任教,之後與夏九鑄、黃世孟等學者一起,建立了臺大城鄉所的前身,在其的教學與實踐,在社區行動上站在為弱勢發聲的立場,即開始招收建築、景觀、都市計劃等專業規劃設計大學背景之外的學生,這在臺灣的規劃專業教學上首開先河。畢業學生參與臺灣的規劃現實中,也繼續深化空間規劃的民眾參與工作,經歷20 多年逐步發展成為「臺大城鄉建築研究發展基金會」,成為培養臺灣社區營造專業人才並傳播社區營造價值的搖籃。(部分摘自 吳金鏞 《臺灣的空間規劃與民眾參與-以溪洲阿美族家園參與式規劃設計為例》 及知乎用戶 lyy)
此外,1990年,因為政治強人過去之後國民黨內高層的權力鬥爭,使時任領導人需要獲得草根社會的支持力量來取證政治上的正當性。當時「文建會」副主委陳其南所主導推動的「社區總體營造」政策遂取得了政治的空間來面對政治民主話過程中所釋放的臺灣社會力量,以政策來面對已經動員了的社會。這種自上而下的社區營造政策的執行過程對臺灣草根社區的影響很大,使其有機會參與到地方環境改善的決策過程中。(朱蔚怡 侯新渠 《談談社區營造》)
換句話說,社區營造的起源:對傳統規劃方式的反思到為弱者進行自下而上的城市規劃設計。
桃米生態村位於臺灣省南投縣埔裡鎮,早時,臨近鄉村居民時常挑著米經過,因此此地原名「挑米裡」。日治時代,日本人錯把「挑」字認作「桃」字登記此地名稱,因此「桃米裡」這個地名沿用至今。桃米麵積18平方公裡,戶籍人口1200人左右,常住人口500多人,(部分青壯年及其子女已到臺灣大城市甚至來大陸發展,導致當地小學入讀人數減少。此外,經濟發展停滯與老齡化社會,使目前臺灣180所大專院校中的一小部分即將「廢校」。在90年代,臺灣經濟輝煌時期,學生直考(高考)分數隻要不差地太離譜,都有大學念。而經濟騰飛,與臺灣在蔣經國時期「解嚴」有關,朋友們如對蔣介石來臺前後的「白色恐怖」與多年的「戒嚴」感興趣,可以了解一下,有助於了解臺灣社會民意現狀的部分原因。)
桃米社區內有五條溪流,這也給社區帶來了種類繁多的野生動植物資源,以及溼地。(桃米的行政建制是「裡」,比村更低一級的行政單位。一個村可能有一個以上的社區,一個社區對應一個社區發展協會。但一個村或裡只對應一個公所,公所是基層行政機構。)過去,桃米的主要產業為農業,以麻竹筍的生產銷售為主。然而,90年代初期,主要市場由日本轉向大陸,再轉向越南。作物的價格沒上帳,成本卻飛速上升(寫到這,讓筆者想起香港近年興起的土地正義聯盟。後者反對城市化對農田的毀壞及自然生態的破壞,並希望香港能生產自己的蔬菜和糧食,不過多依賴大陸進口),這使得社區經濟收入遭到威脅。並且,伴隨臺灣工業化和城市化,人口也出現結構老化和農業經濟衰退,農村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比以往功利,淡薄。
桃米很早就有一些社區動員,1982年鎮公所選定在桃米設置垃圾掩埋場,當地居民進行抗爭。地方居民組織「桃米社區環保衛生改善監督促進會」,進行長期監督,促使埔裡鎮公所每年編列「桃米社區發展回饋金」。之後,1997年間社區內籌組桃米社區發展協會(1991年於行政院的《社區發展工作綱要》中提出建立),以更好爭取政府補助經費。並且陸續成立社區守望相助隊、長壽俱樂部、媽媽教室、國語班等社區團隊,以供社區居民參與社區活動。1995年,暨南大學在此地建校,設校過程中,社區與學校間的關係常呈現消極互動狀態,偶爾因為廢水等原因產生緊張、對立的衝突。但是,所謂「不打不相識」,經過一些衝突和抗爭,某個時間點會產生一些新的契機。(張力亞,2016)
1999年9月21日,臺灣發生7.6級地震(汶川地震為8級)。桃米369戶人家,168戶房屋全倒,60戶半倒,損失慘重。
(來源:張力亞)
然而,危機也是轉機。這次地震,讓這個社區長期以來的問題暴露出來,引起全臺灣的關注和反思。在救災過程中,互相幫助與支持使得社區居民之間的關係得以拉近,社區凝聚力開始出現。地震後,桃米只能去找它最熟悉的「對手」,也就是暨南大學。輾轉連接下,桃米裡長向當時暨南大學總務處事務組長朱柏勳先生(這位熱心的先生,曾在某個論壇上和筆者搭訕,並給了些建議,十分感恩)提及社區有意進行轉型,但不知從何下手。於是,朱先生求助於時任新故鄉文教基金會執行長的公行系江大樹教授(熱心的教授too,氣場和外貌神似華工規劃系的湯老師ORZ),桃米生態村也因新故鄉文教基金會的進駐,出現了轉型的曙光。
新故鄉文教基金會(以下簡稱為新故鄉)在1999年來到桃米後的第一個公共行動是「大家一起來清溪」,以清理坑溪作為重建行動的起跑點。然而,這項與填飽肚子無關的事,並沒有激發本就冷漠看待公共事務的村民的熱情,觀望與質疑的人很多。「新故鄉」董事長廖嘉展並不意外,他深知:「真正有意義的重建工作,應根植於人的改變,社區體質的改變,以達到農村轉型、產業提升的目的,並尋求家園永續的可能。」事實上,「大家一起來清溪」的目的就在於挑戰既有觀念,啟發居民自我意識的覺醒。廖嘉展把解決「人」的問題看得比「食」的問題還優先。「造人」運動,脫胎換骨。新故鄉一開始就明確以「社區營造」的視角切入桃米社區重建工作。臺灣社區營造學會理事長陳錦煌指出,社區總體營造的核心理念是「造人」,社區必先有一群人願意改變,然後,社區營造才能成功。面對不屑、誤解,廖嘉展帶領「新故鄉」引進外界的人力、財力、物力,循著「教育學習—觀念改變—行動實踐」的策略,重新集結分散的社區社會力。政府補助、社會捐款沒有直接流向居民,而是經「新故鄉」中轉。(部分摘自「復群社工」)
2000年,經新故鄉與專業者都市改革組織(1989年,為了抗議政府縱容財團炒作使房地產價格狂飆,「無住屋者團結組織」召集近5萬人在臺北地價最高昂處過夜,此運動中成員醞釀了專業者都市改革組織OURs,也是臺灣第一個以都市空間改造、政策議題批判為主軸的非政府組織、非營利組織,集結了一群規劃、建築、景觀專業人士)埔裡工作室的協助,成立了桃米社區重建委員會。當時,政府施行「以工代賑」的方式救災,一批在外工作的桃米人回到故鄉,不同技術背景的人們以換工的方式共同重建家園,每月領政府15840元新臺幣(約今人民幣3300元左右)補助,維持生活,白天為社區公共事務出力,晚上強迫上課,周末則上全天候的課,連續11個月。
上什麼課呢?被「新故鄉」邀請來授課的第一個團隊,是世新大學觀光系專家,培養休閒產業的相關課程,同時帶領居民做調查,摸底桃米裡的資源特色,並對綠色民宿進行深入講解,組織學員環臺灣考察。此外,新故鄉還陸續引進淡江大學建築系、特有生物保育中心、臺大農經系、中興大學觀光系......等等。其中以世新大學的區域活化團隊以及特有生物保育中心(以下簡稱特生中心)的貢獻最為突出。特生中心於2007年7月至2001年7月在桃米進行為期一年的野生物種調查,結果發現因社區經濟衰退與低度開發,桃米社區內生物多樣性相當豐富,尤其是蛙類與蜻蜓。
因此,桃米人與「新故鄉」、教授們共同討論出了桃米社區的重建願景,提煉出「桃米生態村」的概念,目標是將桃米裡從一個傳統農村,轉型成為一個結合有機農業、生態保育和休閒體驗的教育基地。
左圖:紙教堂所在地—新故鄉文教基金會見學園區(網絡)
右圖:紙教堂旁,原住於日月潭畔的原住民—邵族人,展示竹編工法與生態倫理(自攝)
公部門的補助與資源給予以企劃案的評估為標準,能力與經驗不足的社區發展協會在新故鄉的協助下,向勞委會、農委會、營建署(類似住建部)、水利局、林務局、文建會等單位提出不同企劃案,得到了補助與輔導資源。於是,社區開始培育臺灣原生物種,建設親水公園、生態步道、生態池(散布於民宿或居民私有土地內,社區共享)、生態溪流及濱河步道,進行各項硬、軟體布置。此外,為迎接生態村試運營,桃米成立遊客運營中心,併入社區發展協會。
左圖:921地震前桃米社區發展協會組織架構圖(自繪)
右圖:921地震後桃米社區發展協會組織架構圖(自繪)
左圖:桃米社區入口(自攝)
右圖:桃米坑溪的生態工法—拆除混凝土,用疊石與沙礫(自攝)
左圖:特生中心老師及恢復物種(自攝)
右圖:結合青蛙設計的民居建築(網絡)
十年來,部分廢耕使桃米物種多了50倍。如今的桃米,以生態物種與環境為自然本地帶動的民宿業與生態解說等特色生態農業休閒教育產業,為這個常住人口500多人的社區,每年帶來3000萬人民幣的收入。
桃米的社區營造,讓人感受最美的,不是建築與空間設計,而是生態保育、知識經濟、社區凝聚力、在地情感與跨組織協力。這裡面重要的一點是「教育學習」,不同專業的一批人,通過彼此對話,甚至小小的實驗,做一些事情。通過這個實驗的事情後,大家的觀點會開始慢慢改變,改變就會看到一些可能性。經過十幾年的發展,通過所謂的生態知識的傳遞,還有生態旅遊產業的發展,桃米從一個產業沒落的小山村逐漸變成了一個知名的生態旅遊場域。
在桃米社區營造的動態過程中,有許多利害關係團體的參與。其名稱、成立時間、成立原因及核心職能如下:
桃米社區內主要組織及機構(自繪)
以上前四個社區組織,除了裡辦公處外,都做生態旅遊。加上其他原因,誕生了第五個團體:社造協進會,負責跨組織交流與協作。如:三個NGO在桃米的工作宗旨定性與工作範疇交流、桃米公共事務權責討論、社區硬體更新制度等。此外,社區也有了旅遊服務單一窗口,來統一調配生態解說與民宿的客源,促進社區經濟良性發展。
左圖:大學課程走入社區(路人攝)
右圖:社造協進會例會(自攝)
如何使社區營造永續?一旦公部門計劃與資源不再給予社區,已培育出的產業需要繳納公積金機,推動其再發展。民宿業者和餐飲業者上交10%的收入,生態解說員上交20%的收入,作為公共支出及社區弱勢照顧之用。社區公積金制度是社區公約的其中一個形式。
縱觀桃米發展歷程,重要的幾點是:1、策劃一些活動凝聚社區意識,改變居民價值觀。2、專業團隊不是蜻蜓點水,而是長期陪伴。3、正確看待和處理社區衝突。4、跨部門交流與協調,依據社區實際需求,尋求適當的政策資源,而不是為了搶資源而做。5、尋求新知、創發新利益,共同成長。
然而,成功的同時,還有隱憂。筆者觀察到,桃米或許存在五個挑戰:1、逐漸缺乏不可替代的地方特色產品與觀光產品(模仿者帶來的同質性競爭)。2、居民對於營造工作的參與度下降(經濟威脅下降)。3、社區組織學習能力不如預期。4、社區風貌環境可進一步完善。5、龐大經濟利益可載舟亦可覆舟,如何遏制搭便車又不願為社區永續出力的商人與團體抑或大財團進入社區分食利益,降低公共事務參與者為社區營造出力的積極性,需要警惕。
桃米發展了近20年,才累積到今天的成功。社區營造,是動態持續的人文社會工程。如果說成功,目前只是一個階段的象徵意義。政策允許條件下的在地力量的發聲、民間互助,社區領導組織的能力與經驗、公共基金制度,是桃米能永續發展最寶貴的經驗。
規劃設計單位、NGO等組織在社區營造的角色扮演遊戲中,像是蜜蜂:花朵是社區、而花粉是社區營造的成果與累積的經驗。我們要做好的蜜蜂,吸花蜜的同時,還要多沾些花粉,帶到下一朵花中。
(責任編輯:寧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