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今強調鄉村振興戰略以促進農村社會發展的過程中,如何使農村中下階層得以發展則是至關重要的。他們是農村的主要建設者和實踐者,又是發展中的「短板」,如果得不到發展,農村乃至整個農村社會的發展水平就會受到制約。
如何突破農村社會這種不平等的劣勢結構性困境?讓我們來看一個臺灣轉型有成的農村發展案例:桃米村,又叫「青蛙故鄉」。它是「九二一地震」後在社區營造方式的重建過程中逐漸發展起來的,原本是一個沒什麼特殊資源的一般空心村,但如今已變成非常火熱的生態知識、休閒旅遊、民宿經濟村,而原先的所謂底層農民階層更蛻變成擁有知識的服務階層,實現了向上躍升的社會轉型。
桃米社區是位於臺灣中部山區南投縣埔裡鎮西南方的一個小山村,土地面積十八平方公裡,人口一千二百多人,原是一處青壯年勞動力大量外流、人口結構老化、產業經濟衰退、社會關係漸疏離、公共空間簡陋,缺乏生機和希望的老舊山村,且是埔裡鎮最貧困的地區。雪上加霜的是,它在1999年「九二一地震」中遭受了重創。
為進行重建,「新故鄉」一方面不斷與居民開會討論、凝聚共識,另一方面從事社區資源調查以便快速了解桃米,發現桃米村竟蘊藏著豐富的生態資源:例如,臺灣29種蛙類中,這裡擁有22種;143種蜻蛉類,這裡可找到45種;臺灣特有林木在村內的溪谷山澗孕育生長。
通過文獻研讀和與社區協會討論,「新故鄉」決定在桃米社區重建中創建出臺灣獨特的生態村模式。
無情的天災雖帶了巨大的傷害與苦難,卻也為桃米喚回了原已出外打拼的年輕村民,一起參與桃米社區的重建工作;而年輕族群的投入,給了桃米村重啟社會轉型的契機。
起初,幾乎沒有人相信將一個災後衰退的空心村重建成生態村的願景。例如,某政府重建要員認為:「桃米社區不會有什麼產值!」甚至社區的長輩也開玩笑說:「如果以後靠著拿麥克風(解說)就有飯吃,我的頭砍下來讓你當椅子坐!」
「新故鄉」與桃米社區重建委員會共同擬定了生態村調查與摸索期之策略與行動:最初的一年裡,基本上只能進行居民廣泛參與式的社區資源調查、分析、整備工作,重建願景,並努力進行外部資源引入整合及內部組織重整建立的「外聯內造」的籌備。社區建設沒有顯著成效,遑論有什麼社會階層意識上的改變,甚至可以說是在各種質疑和怨聲中度過的。
「外聯內造」初步成型後,桃米社區循著「教育學習→觀念改變→行動實踐」的策略與重建共識,逐漸醞釀、加熱,進而形塑了「桃米生態村」重建願景。
在特有生物中心的協助下,桃米積極開展社區生態資源調查,推動生態倫理教育,有計劃地為生態解說、民宿、餐飲、生態工法營造和工藝等產業提供通盤規劃與長期培訓。一方面對內進行人才與組織的培力,另一方面對外架構跨領域多元合作。
至2000年8月,當桃米社區已籌備了6家民宿,社區自主營造團隊也陸續自力營造了許多生態式保育設施。同年9、10月,「搶救臺灣生態綠色總動員」砍除蔓澤蘭等活動開辦,啟動了桃米生態旅遊的試營運。
經過一段時間的試運營與檢討評估,為提高社區生態調查及解說人員專業水平,桃米研訂了相關認證辦法,並加強了課程培訓。2001年還爭取到臺灣農委會「桃米裡生態觀光示範推廣」四年計劃。
這期間,人們開始產生對生態旅遊的初步感受,但也有諸多質疑與不解存在。有年輕學員培訓半年後問老師:「是不是我們上完課後就會有飯吃(有工作)」;也有學員被家裡長輩質問學看青蛙能當飯吃嗎?他們回答不了便開始逃學。作為引領者的老師並沒有放棄,而是利用假日帶這些學員調研補課,極力扮演陪伴學員成長的角色。在他們的陪伴與引領下,這些年輕學員們開始重新認識家鄉,建立起個人與家鄉土地情感與意識的聯結。
這一階段,年輕的返鄉者已開始有意識上的轉變,但在農村發展尚無實質轉變及成效之前,就連年輕學員都半信半疑,遑論年長村民。他們不參加各類相關培訓,只是個冷眼旁觀者(甚至是看笑話者)。至此,桃米的社會階層尚沒有明顯的改變。
「新故鄉」始終抱持「利益共享」理念,除經濟利益外,注重重建人對土地的信心,恢復社區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讓人在其生長的地方有尊嚴地生活。
經過一段時日對「公基金」的探討,社區逐步取得共識:由生態旅遊獲得的每一筆收入,初期皆撥5%作為公基金,作為照顧社區弱勢之用,落實社區「利益共享」的精神。
2002年2月,「新故鄉」協助桃米社區發展協會成立了「桃米社區遊客營運管理中心」,成為整合訂房、餐飲、旅遊、解說、文化工藝產品銷售等服務的窗口,正式邁入自主營運的階段。
正是因為有了充足的準備,桃米一推出生態旅遊的計劃,就吸引了各界人士的大力支持與推廣。而來過桃米旅遊的人也能感受到桃米特有的人文及生態關懷。不到一年的時間,桃米已接待了七八千位訪客,讓原來仍半信半疑者重拾信心、打死不信者跌破眼鏡,開始轉向積極投入和大力支持。2003年,桃米更是被臺灣行政院評為2002年度生態旅遊年特殊案例優等獎。
桃米依據「生態為體、產業為用、生活為重」的原則,將現有社區人力資源重整並進行產業轉型,提高社區住民的工作權、收入與福祉,建立起了個人─資源─旅遊三者間彼此互利的生態旅遊模式。
至此,參與桃米社區生態旅遊建構及運營過程的村民不僅從各類培訓過程中學習了在地生態知識,培養了解說、旅遊服務、民宿運營的能力,並分享了相應的經濟利益;更重新建立起了對這塊土地的深刻認同。
第一期解說員官裕富回憶說:「我們從前不認為青蛙是寶貝,但現在認識到青蛙是與我們共同生活在這裡的一員。青蛙成了社區的驕傲,甚至被尊為社區的『老闆』。」
「利益共享」理念也讓參與者逐漸建立起群體內的互利共享精神,拉近了社群內人與人的互信關係。人們重新燃起桃米未來的發展希望。
桃米社區以生態旅遊引領社區產業轉型,雖看到了初步成果,但要真正達到生態村之內涵,使村民們普遍具有生態專業知識與可持續發展認識,進而推動農民社會階層轉型,必須讓已參與的桃米社區居民意識到仍須不斷自我檢視與突破。
另外,原未參與共建的村民們主動加入桃米社區轉型的行列,與原已參與者產生了利益分配矛盾。
2004年,臺灣營建署推出「社區風貌營造計劃——生態社區示範計劃」,桃米社區發展協會與「新故鄉」幫助桃米入選了示範點,並借社區共同面對這一外部資源的契機,讓村民學習面對衝突與矛盾,並嘗試重建社區整體運營的規則與機制。
「新故鄉」首先重整原有主導性社區培力策略,重構與其他輔導團隊和社區間的和諧互動關係;其次,將社區生態產業的發展權回歸社區,引導社區建立自我學習及矛盾調整的能力,訂定社區公約,促使桃米生態村邁向更為完整的永續社區營造。
同時從主導培力轉向柔性陪伴,積極扮演社區與外界聯結的平臺,引入外部的專業人力與資源,提升社區永續發展的理念與動能。搭建社區內部的自發組織,提升組織的內生能力,使桃米社區的居民得以在社區參與經驗中發揮社區營造精神,學習、創造在地社區生態知識,進而以此知識創新桃米生態旅遊經濟。
正如第一期解說員官裕富的父親,儘管他不能全心參與各類專業學習過程,但在兒子的帶動下,逐漸了解了各類青蛙的生態知識。例如,他了解到一種莫氏樹蛙有回山上產卵的需要,由於經常在自家門口看到被車碾壓的莫氏樹蛙,於是,他發揮自身建築工匠的能力,在自家門口立起青蛙斑馬線標識牌,並將自家改造成具有生態氛圍的特色民宿。更難得的是,他認為自己並不是在做觀光旅遊,而是在重新認識這塊土地、愛護這塊土地。
如今,桃米社區的住民們會稱自己是一個「知識經濟的服務員」,並不只是民宿經營者或鄉村旅遊經營者。導遊會對你說:「我們這裡有二十九種青蛙,我可以帶你把當時令的青蛙棲地走一遍,告訴你哪個叫聲是哪種青蛙,這個叫聲是在求偶還是在呼朋引伴。我們認識的青蛙生態與習性,可能比大學教生物的老師還要多。」
桃米生態民宿不只是在改善農村環境,也是在營造住在這裡的人,讓他們共同認識這裡的生態文明及生活方式,更好地生活於此。
在臺灣,桃米社造是一場前所未有的社區內部的社會變革。從中,我們能看到一個原先不被看好的底層農民勞動社會,努力蛻變成鄉村知識服務階層的社會轉型過程。
值此鄉村振興戰略啟動之際,桃米經驗告訴我們:在工業化與城市化的現代進程中,鄉村發展無法與世隔絕,也不能沒有獨立人格。今日鄉村的低度發展是城鄉不均等發展中鄉村處在結構弱勢位置的結果,因此要轉變鄉村的弱勢地位,便需以城鄉關係為整體思考。
其中,人員與資源流動是起點,是「外聯」的基礎。「內造」是發掘和強化內生動力,村莊的實體是人,人們越具備獨立自主的人格和綜合性的知識技能,越有與他人合作的基礎,越能釋放內在力量,走向正向發展。
唯有「外聯」與「內造」並舉,才能形成具有可持續性的包容性社會,才有合力可言。「外聯內造」是鄉村社區總體營造的主要行動內涵,是鄉村社區轉變的基礎,更是鄉村社會向上轉型難以避過的起點。
轉自 | 鄉愁經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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