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許沒辦法救她,但別用受虐慣性來說她。
本來不準備再講這個,作為一個遠在天邊的口炮黨,我個人並沒有能力幫助郜豔敏及她背後的姐妹們走出修羅地獄般的人生,而關於什麼是天賦人權與是非標準,關於媒體操守和政府責任,我國知識界媒體界已經釐得很清楚了。如果你不知道郜豔敏是誰,請自行搜索最美山村女教師+被拐賣的組合關鍵詞。
既然本不想寫,怎麼又來叨逼叨?特別抱歉,原因很簡單,就是下午一不小心看了一個群聊,被激憤的群情嚇到了。
群情激憤的緣由,是一篇叫做《貧窮導致的愚昧並不是惡》的文章。這篇文章裡,作者用自己農村生活的親身經歷,表達了這樣一個觀點:農村買賣媳婦的根源在於窮和信息的閉塞,他們也是受害者,懲罰可以解決個案,但不能讓他們真正擺脫愚昧,只有改變貧窮和閉塞的現狀,才是根治之道。
對於這篇文章的觀點,一方面,有人質疑說,農村人一點都不愚昧,他們精著呢,都知道怎麼裝窮裝傻逃避追責和謀取利益;另一方面,有更多人說,對於那些作為罪惡幫兇的村民,不管再窮再愚昧,只要作了惡,就應該追責到底,絕不姑息。總之,窮不是惡的藉口。有激憤者,甚至可以引申到對人性的絕望,仿佛我們應該像《狗鎮》裡遭遇村民集體暴力的外來女子grace一樣,在最終獲救的時刻,用突突突的方式屠掉整個狗鎮,只留下一隻狗。
確實,窮不是集體之惡的藉口,法律正確,更政治正確。那些集體作惡的人私刑審判了郜豔敏,他們要付出代價,天理公道。
只是,在郜豔敏的案例裡,指望她像黑社會老大千金grace一樣以暴制暴是不可能的。而且,她的遭遇與grace的可比性也值得商榷。而那些制止過郜豔敏逃走的村民們,那些包庇甚至助長婦女買賣行為的村民們,那些為了傳宗接代而買賣媳婦的村民們,是否與狗鎮的居民一樣,明知道自己在作惡仍然肆無忌憚嗎?他們是真的愚昧,還是裝傻?
就在今天,有一條新聞提到,郜豔敏向記者訴苦說,當地官員轉告她,你在網上被人說成是國家的恥辱。無論這個「恥辱論」是不是官方別有用心的動員方式,但是,作為一個全村唯一能當得了教師的人,郜豔敏自己並不能理解這種恥辱的含義,她不能自己上網求證,也沒有一點對這種說法表示懷疑和抗議的意思。她是真不懂,還是裝傻?
愚昧的反義詞,從來就不是精明。想想那些每到過年就出現的如何對付故鄉父母親戚的貼子吧,那些老於世故的長輩們,即使再精明聰慧,也無法跟你聊什么女權什麼丁克什麼普世價值什麼自由意志,他們打死都不肯理解:你他媽都在城市過上好日子了,為什麼還不結婚生孩子?
也許你會反駁說,他們可能不知道天賦人權普世價值,但他們一定知道買賣人口犯法。我只能說,孩子,你圖樣圖森破了。
比起中國新一代的城市群體,農村人對中國傳統觀念的繼承,比我們想像的要多;而他們對法律甚至某些政策的無視,比我們想像的要嚴重得多。他們所敬畏的東西,也許有傳統熟人社會所建立的契約機制,也許有對權力或者權力者本人的崇拜與懼怕,也許有對某些自然而然形成的鄉約規則的遵守,但絕對沒有法律。
簡單地說,中國的農民兄弟們,從來不會因為一件事犯法就絕不去做。這一點,相信用農村包圍城市政策奪取全國政權的毛澤東老師一定深有同感。當他奪取政權之後,打壓了他年輕時仰慕甚至想要成為的知識分子群體,然後把千萬大學生送到了農村。那群知識分子裡,就有今天給我們制定核心價值觀的老師,以及拿著尚方劍震懾百官的先生。我一直相信,每逢佳節,新聞聯播裡的各種訪貧問苦,也是一種重要的穩定維護方式。
關於農村對法律的漠視和對鄉土規則的奉若神明,如果有人看過一部老電影叫做《被告山槓爺》,相信你們能理解這一點。跟那部電影的拍攝年月相比,今天稍微偏遠一些的村莊,又能有多大的進步呢?
包庇犯罪,正是這種對法律漠視的體現,而且,比起法律來說,一個仍然處於人情社會的社群,傳統與原則顯然更為重要,比如傳宗接代。為了實現那個在我們看起來很愚昧的傳宗接代理念,他們豈止可以違反法律,甚至可以對抗國家最高權力,公然跟國策對著幹。
是否還記得那個從春晚一直紅到大江南北的小品《超生遊擊隊》?兩個農民為了生孩子,從家鄉逃到海南島,從海南島跑到吐魯蕃,又從吐魯蕃跑到少林寺。觀眾會嘲笑這對夫妻的愚昧,也會佩服他們的執著和機警,在這裡,愚昧和精明,是一對雙胞胎,而不是對立的存在。而這個小品裡講的故事,有無數的事實可資證明。作為一個親身感受過計劃生育政策造成的苦痛的人,我非常能理解那種作為中國農民的彎扭與執拗。比起傳承祖先香火,比起增加更多勞動力來生存,比起再生一個女兒用來給兒子換媳婦,國家政策算個毛,法律又算個毛?
一個至今信奉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土地,一個仍然不能把崇拜權力與尊崇法制的土地,出現那種集體的罪惡,絕非不可理解。他們跟我們,真的處在這個社會發展的不同階段。
在發展大城市追求GDP的大潮流下,那些凋蔽的農村,那些冷漠的鄉鄰,那些只有靠人販子挽救的光棍們,都是曾經被犧牲的一群人。在依法批判他們的同時,必須想到的一點是,他們的生活,是我們不能用自己的生活經驗去衡量的。
你還別不服,我們不能理解郜豔敏為什麼選擇留下,正如我們不理解畢節四個孩子為什麼選擇自殺。
僅僅靠嚴打式的懲罰,可能會讓村民們認識到法律的無情,但未必能讓他們真正認同並主動維護弱者的權利,如果那百萬級的男性光棍仍然在村莊裡嗷嗷待哺,自然會有衝著利益去拐賣人口的冒險者。鬧到最後全村包庇一個罪犯的情形,你真的能依法全村突突突嗎?只要有一天,我們眼中的罪人,還是他們眼中的人民救星,這個世界就永遠不會好。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需要承認無法真正拯救郜豔敏,我們可以把她與非法的家庭強行分開,可以下狠手去懲治所有能夠找到的主犯和幫兇,甚至可以號召給她捐款作為生活保障,但誰都無法許她一個可執行的未來。所以,我相信郜豔敏是真的不想離開那個村莊,也許對孩子的責任是考慮之列,對公公當年把她買離人販子火坑的感激也在考慮之列,甚至,作為一個來自一個農村而又被拐到另一個農村的女子,也許還有她對某種價值體系的理解因素,但最重要的事情還是,娜拉出走以後該去哪兒?難道去延安投奔革命?
你也許不能救她,但別用受虐慣性來說她。
真的,我特別希望真的有辦法拯救郜豔敏,畢竟,一個成功的先例,意味著鋪一條人人都可以行走的大道。但事實或許很殘酷,對於千萬個郜豔敏來說,真正的救贖,或許只能寄望於環境的改變。也許你會說,tmd,又是公知那一套,把一切推給制度,推給觀念,推給時間。不過我想說的環境,並不只是這一點。
觀念的改變確實需要時間。當那些打工的農民二代進入城市,即使被歧視,即使因為戶籍原因不得不返回農村,但他們的觀念,必定會與老一輩大不相同,更重要的是,他們會給農村的生存帶來另一種可能。
如果你耐不得代際的變遷與等待,也許,還有另一種方式。
今年,關於中國農村,最勵志的題材莫過於患病的女詩人餘秀華的異軍突起,她不僅詩寫得好,人人都為她的聰明應變點讚,她的詩集甚至是香港書集的焦點之一。為什麼她能有今天的成就?天才兩個字是無法概括的。
在關於餘秀華的全方位各種記述中,我們知道,她因為生病的原因,完全無法從事一般孩子必須早早擔起的農活甚至家務,先是父母養著,然後又為她找了一個上門的丈夫。她的婚姻並不幸福,家庭也不富足,但是,她有一臺電腦。她有足夠的時間讀書上網,與他人交流,甚至擔任網絡論壇的版主。如果她只有詩寫得好,我們還可以用才華解釋,但所有見過她的人,相信都會意識到,她從未脫離這個時代。城市裡人們說的語言,她都懂得,文壇裡的那些破事兒,她也心知肚明。
郜豔敏不懂得,那個國家恥辱的詞並不是在說她本人,她恐懼成為村民中被人側目的另類,也害怕因為自己而引起的種種不測後果。城市與鄉村的鴻溝,被交通拉開,被政策隔離,被意識區分,但是,在今天,餘秀華的例子證明,有更方便的填平鴻溝的方式。話說,作為一個在網絡公司混飯吃的文科生,我一直認為,碼農們值得更高的工資與更好的待遇,因為他們的一小步,才是世界的一大步。他們也許未必有啟蒙意識,但他們擁有讓打破信息控制,讓啟蒙更有效率傳播的載體。
真正的恥辱,不是愚蠢地把郜豔敏當成正能量典範的媒體,也不是那些21世紀了還在愚昧地與法律作對的農民,而是我們一邊喝著星巴克感嘆二元社會格局造成的農村凋敝孩童自殺,一邊往這些精明狡猾的農民的臉上吐唾沫,甚至恨不得把那些集體作惡的農民兄弟除之而後快。
胡適先生當年說,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如果因為發展而造成的原罪和對立無法立即解決,那麼,多一些實踐和對話,也許做得到?哪怕你想讓一個吃人部落放棄享受人肉料理,也要給他們送幾頭羊去吧?
大家好,我還是那個暴躁而羅嗦的少林洗地僧。
本文開頭和結尾,都借用了《狗鎮》的劇照。
關於這部電影引申出的思考,已經到了政治層面,推薦大家看看。
洗了3000多字的地,我真是辛苦了。謝謝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