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從美國寄來王實甫《西廂記》的兩種英譯本，疫情期間禁足在家，正好拿來消遣度日。書架上有兩本中文原著《西廂記》，一本是上海古籍的王季思校注本，還有一本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張燕瑾校注本，都是權威版本。英譯本則分別是熊式一的
The Romance of the Western Chamber，與奚如谷（Stephen H. West）、伊維德（Wilt L. Idema）的
The Story of the Western Wing，據我所知也屬權威譯本。對照英譯本讀原著往往會有意外的驚喜，那就是原來自以為理解的詞語和表達，看了譯文後才發現自己之前的理解是錯的。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此處不贅。本文只談談「隨喜」一詞的翻譯。
《西廂記》英譯本《西廂記》第一折：「隨喜了上方佛殿，早來到了下方僧院。行過廚房近西、法堂北、鐘樓前面。」王季思先生給「隨喜」一詞的注釋是：「本佛家語，謂見人行善，隨而生歡喜心也。」張燕瑾先生的注釋更加詳細：「佛家語，本指見人行善做功德，隨之而生歡喜之心，又稱隨己所喜為隨喜，比如布施，富者施以金帛，貧者施以水草，各隨所喜，皆為布施。」王注又進一步注釋道：「杜詩『隨喜給孤園』，則又以遊謁寺觀為隨喜矣。」張注同引杜甫詩句，說：「後稱遊覽佛寺為隨喜。」所以，「隨喜」一詞的意思是：一、行善或布施（join in charitable deeds; distribute or give alms）；二、遊覽或遊謁（visit Buddha temples）。
我們接著來看英譯。熊式一譯為With great delight I have seen the Hall of Buddha above。熊先生加上了with great delight，有望文生義之嫌，純屬蛇足。兩位美國學者譯為：Having gladdened my heart by visiting the Buddha hall above。這裡的gladdened my heart同樣多此一舉，也難免望文生義之嫌。由此看來，三位英譯者都誤解了「隨喜」一詞的含義。
出於好奇，我找出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所著
Poetry of Du Fu一書中對「時應清盥罷，隨喜給孤園」這句杜詩的翻譯：Sometime I should just wash my hands, and emulate the joys in Jetavana Park. 宇文所安也給「隨喜」一詞加了一條注釋：emulate the joys, is a Buddhist term referring to the delight in observing the good actions of others. 很顯然，這是取「隨喜」的第一義，即「見人行善而生歡喜之心」。其實，這句杜詩中「隨喜」的意思應該是第二義「遊覽或遊謁」（to visit or visiting the Jetavana Park），宇文所安譯錯了。
為了備課之需，今天翻閱了錢歌川先生的《翻譯漫談》
（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80年），驚喜地發現錢先生指出了《西廂記》另一英譯者Henry H. Hart將「隨喜」一詞誤譯為「進入」（have entered）：Wandering aimlessly, I have entered the Buddha’s shrine.不過，錢先生沒有察覺到，Henry H. Hart望文生義的地方其實在於將「隨喜」的「隨」字譯為「隨意地」「漫無目的地」（wandering aimlessly），而不是誤譯成了「進入」。錢先生進而指出，賽珍珠曾荒乎其唐地將《水滸傳》裡「也要來請賢妹隨喜」照字面譯成「隨便你怎樣喜歡」（I have long desired to come hither and invite you, my Good Sister, to go there and take your pleasure as you please），簡直未能達意。在《水滸傳》第四十五回「楊雄醉罵潘巧雲，石秀智殺裴如海」中，裴如海對潘巧雲說過：「敝寺新造水陸堂，也要來請賢妹隨喜」，這裡的「隨喜」應是「遊覽」之意。我查了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登特-楊父子（John and Alex Dent- Young）翻譯的
The Marshes of Mount Liang，以及外文出版社沙博理（Sidney Shapiro）翻譯的
Outlaws of the Marsh，發現兩位譯者對「隨喜」的理解都基本正確。外教社譯本：Our temple has just built a new oratory for the souls of those who suffered violent death by land or water. I would have asked you to come and view it.外文社的譯本：We』ve built a new Hall for the Spirits on Land and Sea. We wish you would honor us with a visit and look it over.
行文至此，突然想到「隨喜」一詞的詞義是否在現代漢語的語境裡發生了變化？於是查閱了第六版的《現代漢語詞典》，果然，《詞典》裡增加了「隨喜」的含義：「……也指隨著眾人做某種表示，或願意加入集體送禮等」，分別舉了例子：「隨喜拍手喝彩」「隨喜，隨喜！也算我一份兒。」看到「隨喜拍手喝彩」這個例子，我覺得十分熟悉，因為《現代漢語詞典》裡的很多例子都來自文學作品。我想，這個例子很可能取自魯迅的作品。果然，翻檢人民文學出版社《魯迅全集》，在第一卷416頁的《吶喊自序》裡看到「……我在這一個講堂中，便須常常隨喜我那同學們的拍手和喝彩」。這裡的「隨喜」正是「隨著眾人加入某種表示」（join in an enjoyable activity）的意思。書架上正好還有一套楊憲益夫婦翻譯的
Lu Xun : Selected Works，翻到第一卷第35頁，「隨喜」的英譯赫然在目：…and I had to join in the clapping and cheering in the lecture hall along with the other stud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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