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王安憶、虹影、朱天心、陳思和,當這些中國當代文壇最重要的一批作家和批評家坐在一起,會碰撞出怎樣的火花?12月2日晚,在嘉潤·復旦全球華語大學生文學獎系列活動暨復旦大學中文系百年系慶講壇上,他們以「經驗與虛構」為題進行了對談。
虛構越來越難,王安憶、賈平凹愛看非虛構文學
作為一個小說家,王安憶把虛構視為最首要的任務。但她覺得這項基礎性的要件卻是「最難最難」的事情,尤其在今天這個時代,「傳媒非常發達。真實性的東西,本身就具有說服力,有很大的震撼力。哪怕一件很小的事情發生了,因為它是真實的,你不得不相信它。但虛構卻是每一個人都可以推翻、懷疑、質疑的。」在這種情況下,王安憶覺得虛構正變得越來越難。對此,賈平凹也有同樣的觀感——「現在的虛構小說,特別難寫。」
王安憶
實際上,從市場流行趨勢來看,非虛構作品確實在近一二十年呈現一個明顯的上升勢頭,諸如《出梁莊紀》《崖邊報告》《我的涼山兄弟》《最後的耍猴人》頻繁引爆輿論話題、登上各大好書榜,2015年的諾獎給了白俄羅斯女記者阿列克謝耶維奇,更是被譽為「一場非虛構的勝利」。這個趨勢王安憶也深有感觸:「看看周圍的書店、圖書館,也是非虛構的東西賣得更好、讀者更喜歡。」甚至她自己也是覺得非虛構的東西好看。
賈平凹也說,「我寧願看非虛構的東西,喜歡看非虛構的東西。我不愛談那些談情說愛的東西,就喜歡看紀實性的東西。我覺得紀實性的文章看起來特別有味道。」
陳思和與王安憶
特殊的經驗是時代給中國作家的饋贈
「虛構越來越難」,言外之意顯而易見——好看的、有價值的虛構作品越來越不容易見到。王安憶自認為閱讀量非常巨大,但在巨大的閱讀量裡,「一個月能看到一兩本好看的、有價值的虛構作品,已經非常不容易。」
2016年在長篇小說《匿名》出版後,王安憶在接受媒體採訪時就曾表露過類似的觀點,她覺得,「現在中國的長篇小說真的很差」 ,「整個世界的虛構寫作都在削弱。」
賈平凹
按照賈平凹的看法,當下虛構小說呈現下坡趨勢,與時代和市場的衝擊有著密切的關係。「在1980年代,全社會都在閱讀小說,一個作家可以一夜就成名。」但隨著媒介和傳播手段的發展和多元,小說不在獨享「傳奇」,現實比虛構更「傳奇」、更光怪陸離。
或許,王安憶的說法更加平易,「以前我們會覺得小說好,是因為原來我們是封閉的,一下子就讀了那麼多好小說。但讀到現在,就越來越挑了。」
她和賈平凹同為上世紀50年代生人,用賈平凹的話是「經歷的歲月特別複雜」。在這樣的語境下,王安憶覺得中國當代文學仍能產生一批重量級的虛構文學,是相當不錯的。「中國作家,包括港臺地區的,我覺得我們這些作家所經歷的社會,實在太不正常了,太動蕩了,給了我們很多特別的經驗。」而這些特殊的經驗,恰恰成了支撐這批作家賴以寫作的素材,才有了陳忠實的《白鹿原》、路遙的《平凡的世界》、餘華的《活著》、莫言的《紅高粱家族》,也才有了賈平凹的《廢都》、王安憶的《小鮑莊》等中國當代文學一批代表作品。
「寫小說的人,第一缺乏的、需要的就是材料。我個人常常為材料不足而苦惱。有了這些特殊的經驗、材料,餘下的問題,就是如何去處理這些經驗、材料,如何圍繞它們展開虛構。尤其是我們1950年代出生的這批大陸作家,可能因為『文化大革命』的關係,都是沒有受過太多傳統的教育,又在一個相對封閉的年代長大,所以我們其實對於文學的準備是不足的。但是這個不足,有時候也會幫助我們。所以我們的表達,是非常樸素的。」
所以王安憶看來看去,回過頭還是覺得現實主義的樸素表達,「比較有價值,有表現力。有的時候你在抱怨自己命運的同時,會發現命運也給了你一些饋贈。」
虹影
60後的虹影也坦言:「賈平凹老師的《廢都》、王安憶老師的『三戀』系列,我認為其中對虛構的駕馭能力,是我讀過的1950年代(出生)作家當中最好的。1960年代(出生)作家的虛構能力就相對青澀許多。」
對現實時刻充滿警惕才能寫出好的小說
儘管和賈平凹、王安憶的成長環境和寫作路徑迥然有異,但朱天心同樣獲得了時代饋贈的寫作材料。她所成長的時代,受政客的操弄,族群成了問題。這種操弄逐漸瀰漫到了社會上,讓本省人與外省人之間由差異變成了鴻溝。
朱天心
這是那個時代最大的現實。朱天心注意到了,並將其塑造成小說《想我眷村的兄弟們》。朱天心因此獲獎無數,被稱為「臺灣眷村文學第一人」。 多年以後的當下,「眷村熱」再度在臺灣興起,《寶島一村》《光陰的故事》等話劇、影視劇票房飄紅,但作品的深度與社會影響卻無法與《想我眷村的兄弟們》相提並論。
「虛構有技巧、技術,有高明不高明之分,可是我更在意的是經驗。」朱天心欣賞的作家,是那種對於現實非常不滿意、不願意被馴服、不願意照單全收的作家。「他對現實,如果時時刻刻充滿著辯證,充滿著警惕,拒絕討好它,甚至充滿著想要改革它等等,呈現一種緊張關係的時候,我覺得他的虛構才會更好看。因為我無法想像沒有現實基礎的那種虛構。」
很自然,對於類似於玄幻、架空的作品——「索性是另一個國度,另一個不同的語言,不同的地名,人的名字都是譯名,一年會寫幾百萬字,那個不是我今天講的文學,我相信的文學應該是有你的現實的。」
在對談會的現場,也有同學提出異議:「對於現實本身,縱使我們不馴服,我們是不是也能夠很深層次地表達,作家就能夠發現其中的美。因為虛構的美的來源,它是掙脫了現實,實際上還是來源於現實的。」
對此,王安憶認為,之所以讀者會經常提出「為什麼要和現實對抗,應該展示現實的美好」這類問題,在她看來,原因在於「現在人們對於審美的要求,文字的也好,影像的也好,非常單一,就是要快樂、開心。」
「虛構的東西,一定是我們對現實某種不滿意。我們為什麼一定要虛構,我們一定是想給世界畫像,這也是虛構與非虛構的區別所在。我們看好看的新聞,我們這些特別熱情,看了以後覺得很滿意。因為和我們的共識是統一的。而虛構的東西,是不統一的。」王安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