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拉古之惑編案:本文以「日本漢詩為何不及朝鮮和越南醇正」為題,首發於202012月3日《南方周末》,此處為全文原稿。感謝程兄賜稿。
程兄幼時即隨乃尊求學居日,少時以詩名聞世,25歲就取得復旦中文系博士學位,是談此話題的不二人選。文章標題看似是一個文學題目,但是畫龍點睛之處,是指出了日本漢詩水平較「差」的根源,源於沒有實行科舉制。所以,題目不在大小,而在於文章背後是否存在大格局的問題意識。
海上某著名歷史學家在回應「新清史」時,嘗言:「漢化即文明化」。果如是乎?我想人類學家一定會搖頭:no no no,這裡的文明化應該打上引號。
我們應該不應該隨意的以一種自我中心標準去理解世界?如何理解暴力輻射的核心區與暴力輻射的邊緣地帶的知識生產?在演化視角下,兩種知識的競爭存在絕對的評價標準嗎?
帶著這些問題,我們不妨不妨讀一讀這篇小文。
一 帶著兩重鐐銬起舞
日本漢詩源遠流長,早在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奈良時代,就有了漢詩集《懷風藻》。創作漢詩的風氣經久不衰,留下了大量作品。然而,對日本人來說,寫漢詩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漢語和日語差別極大,甚至不屬於同一個語系,如果說格律詩是「帶著鐐銬跳舞」,那麼日本人用漢語創作格律詩,相當於帶著兩重鐐銬跳舞。舉個例子。平安時代有位名人菅原道真,出身學問世家,精通漢學,是個出色的詩人。出色到什麼程度呢?在當時的日本,地位最高的詩人是白居易,醍醐天皇卻寫了一首詩賜給菅原,詩的尾聯說:「更有菅家勝白樣,從茲拋卻匣塵深。」意思是有了菅原的詩,就不需要白居易的詩了,白的詩集只能鎖在匣中與灰塵為伍了。可就是這麼一位精通漢學的頂級詩人,曾經寫過一組五律,在序言中說:「含毫詠之,文不加點,不避聲病,不守格律,但恐世人嘲弄斯文,才之拙也。」大意是說我的這組詩寫得草率,請讀者包涵。這話雖是自謙,但寫律詩「不守格律」,在中國古人是難以想像的——對我們的祖先來說,守律是基本要求,就像呼吸一樣必要。最好的詩人尚且如此,其他人可想而知。清末國學大師俞樾編過一本《東瀛詩選》,對日本漢詩欣賞有加,卻也不得不承認:「東國之詩,於音律多有不協」(「很多日本詩不合律」)。他甚至幫日本人修改不合律的詩:「……間或以佳句可愛,未忍遺棄,輒私易其一二字,以期協律。代斫傷手,所弗辭矣」(「看到不合律的詩中有好句子,不忍遺棄,就偷偷幫它改一兩個字,改得不好是我的錯」)。
二 和習
比起格律,對日本漢詩來說,更嚴重的問題是誤用漢語字詞。日本人自己也意識到了,稱這種現象為「わしゅう」,寫作「和習」,也就是「日本的習慣」。わしゅう有一個更直白的寫法「和臭」。很多日本詩人的作品「和臭」濃鬱,雖大家、名家亦不免。比如江戶時代著名的大學者賴山陽,詩文冠絕一時,下筆卻往往自帶和習,以至於清末大詩人鄭孝胥在詩中嘲諷他:「此都號文士,浮躁多不實。盛名如賴襄,語助未究悉。」說日本文人名不副實,賴山陽(賴襄)號稱文豪,連語助詞這麼小兒科的事都搞不定。我們就以賴山陽詩為例,來看看什麼是「和習」。賴山陽有首膾炙人口的名作《題不識庵擊機山圖》:「鞭聲肅肅夜過河,曉見千兵擁大牙。遺恨十年磨一劍,流星光底逸長蛇。」詩寫戰國時代上杉家與武田家爭霸,「不識庵」指上杉謙信,「機山」指武田信玄,傳說川中島一役,上杉揮劍追殺武田,功虧一簣,讓武田溜了。詩的下半段惋惜上杉的流星一劍未能奏功,辜負了多年整軍經武的努力。問題是詩中的「遺恨」用得很彆扭。一般來說,「遺恨」的內容應直接接在詞後,比如杜甫的「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失吞吳」(「沒能吞併東吳」)是「遺恨」的內容;那麼,這首詩裡的「遺恨」後應該接「流星光底逸長蛇」(「讓武田給逃了」)才對,作者卻插入了「十年磨一劍」(「多年努力」),語義被割裂開來。其實,如果改成「可惜十年磨一劍,流星光底逸長蛇」(「可惜多年努力,還是讓武田給逃了」),句子就通順多了。為什麼賴山陽不用「可惜」呢?因為在日語裡,「遺恨」正是「殘念」(「可惜」)之意,賴山陽沒有意識到兩個同義詞的用法有微妙區別。這種情況比比皆是,使日本詩在整體上顯得稚嫩生澀。
三 三尺童子所聞而笑
那麼,同樣是受到漢文化影響的國家,朝鮮、越南的漢詩與日本相比又如何呢?十八世紀初,朝鮮人申維翰出使日本,在遊記中對日本文學做了一番評價:「彼其好文者,以本品聰敏之性,無科舉剽竊之累,而熟習專領,窮極其功,如蠹魚食字而眼明,所以吐論古事,評騭能否,有曰如此者為漢,如此者為唐宋云爾,則所見之的確,或庶幾於能言之士。而使之為歌行律語,則平仄多乖、趣味全喪,為我國三尺童子所聞而笑者。」這段話實在刻薄,褒語中亦含譏刺,如「庶幾於能言之士」(「差不多算是能言之士」),用《禮記》「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之典,暗指日本人是禽獸。值得注意的是,在申維翰看來,日本人文章尚可,詩則「平仄多乖、趣味全喪」,寫得一塌糊塗,連朝鮮的三尺童子都比不上。申維翰說這話,有他的底氣——朝鮮漢詩的質量確實很高,用語純熟典雅,幾乎與中國詩無異,佳作如「雨歇長堤草色多,送君南浦動悲歌。大同江水何時盡,別淚年年添綠波」,雄渾高朗,令人一唱三嘆,放在唐人集中也是超一流作品。越南漢詩雖不及朝鮮,也算得上精煉整飭,我印象最深的是鄧容的《感懷》:「世事悠悠奈老何,無窮天地入酣歌。時來屠釣成功易,事去英雄飲恨多。致主有懷扶地軸,洗兵無路挽天河。國讎未報頭先白,幾度龍泉帶月磨。」一氣流轉,沉雄悲慨,大有「壯士拂劍,浩然彌哀」的意境。作者並非專業詩人,而是後陳朝的孤臣孽子,起兵復國,最終兵敗被俘,壯烈成仁,堪比我國的文天祥。此公能在戎馬倥傯間寫出如此渾成的佳作,足見越南漢詩的水平。日本漢詩為何不及朝鮮和越南醇正?不妨看看在漢文化教育上,日本比起朝鮮和越南缺了什麼。其實,上文所引申維翰的評價已經給出了答案:「無科舉剽竊之累」——日本沒有科舉考試。在申維翰看來科舉是種負擔(「累」),但考試對詩文來說十分重要,因為它能通過硬性標準規範考生的用語習慣,提高群體創作水平的下限。朝鮮從高麗王朝、越南從李朝起,科舉在兩國延續了將近千年;日本只在模仿唐朝的律令制國家時代短暫實行過類似科舉的貢舉,武家興起後,貢舉也銷聲匿跡了。在漢詩一道上,朝鮮和越南比起日本並沒有先天優勢,科舉成熟前,他們的詩照樣生澀不堪卒讀,比如越南李朝大將李常傑的名作:「南國山河南帝居,截然定分在天書。如何逆虜來侵犯?汝等行看取敗虛。」此詩被看作越南民族意識的發端,曾被歐巴馬引用過,單以文字論,造語生硬稚拙,和同樣是將帥之作的鄧容詩不可同日而語。所以我認為,科舉的作用不容忽視。或許正是因為缺乏考試的規範,才導致日本詩人在理解、運用詞語時相當任性,寫出來的詩帶著一股濃濃的「東洋味」。
四,東洋味
不過,「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如果以中國詩為本位,日本詩的確不夠「醇正」,但換個角度看,也正因如此,日本詩比起朝鮮和越南詩更有特色。我們只聽說過漢詩有「東洋味」,沒聽說過有「朝鮮味」和「越南味」。換言之,朝鮮和越南的好詩和中國的好詩是一回事;日本的好詩則不然,它們往往有著獨特的風韻。比如石川丈山的《富士山》:「仙客來遊雲外巔,神龍棲老洞中淵。雪如紈素煙如柄,白扇倒懸東海天。」此詩極為著名,相信很多朋友讀過。「雪如紈素煙如柄,白扇倒懸東海天」寫富士山頂的積雪宛如一把倒掛的摺扇,而山口冒出的煙則是扇柄,寫景精絕,意象幽邃,比起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也不遑多讓,而情趣自別。我有個感覺,日本詩的好處正在「稚」,仿佛小孩子剛學會說話,雖然經常性地語無倫次,但童言無忌,令人解頤;如果裝模作樣學大人說話,反而顯得矯情。日本詩中最好的作品都有著兒童般的直白、簡單和率性,令人想起李白的「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而一旦正襟危坐講大道理,則大多顯得滑稽可笑。這一點日本人自己也有認識。江戶時代的大學者本居宣長多次說過,日本人的性情不適合學中國人講聖賢之理。日本詩還有個特點,多佳句而少完篇,佳句又往往缺乏鋪墊,來得突兀,很多作者為句謀篇的動機過於明顯——這也是日本詩的幼稚之處,就像小孩子得了個寶,會不分場合拿出來現。有些詩的佳句十分打眼,其他句子卻連通順都做不到,可見作者才力不足,一發而竭,就像一個人把家當全賣了,換了一塊百達翡麗的腕錶,身上卻穿得破破爛爛的,違和感十足。古典時代晚期的中國詩人則更注重詩篇整體的勻稱,即便有佳句也要出之以自然,就像穩重低調的世家公子,不需要通過一兩件奢侈品顯擺身家,而穿戴得體,舉手投足間自有氣象——所謂「謝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戶,車騎雍容」,「磊落」和「雍容」是日本漢詩常常缺乏的。不過,成熟也有缺點,那就是太過保守。在藝術上,「保守」不見得是好詞。中國的詩詞書畫發展到清代,技法已臻爛熟,傳統的力量過於強大,令藝術家們不敢輕易突破;日本則較少拘束,藝術家們勇於創新,大膽活潑——舉個例子,前些年大英博物館辦過一個日本春宮畫展,展出江戶時代秘戲浮世繪,腦洞大開,匪夷所思,作者中不乏葛飾北齋這樣的大師。我當時的觀感就是,中國畫家非不能也,是不為也,你能想像鄭板橋津津有味地畫這種畫嗎?是膽量限制了想像力,是成年人的保守和穩重拘束了頑童的戲謔和馳騁(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中國的大師中也有唐伯虎這樣徹底放開的狂士,不過沒能形成日本那樣的風氣,也沒到日本那樣的程度)。所以不難理解,為什麼十九世紀日本的浮世繪風靡歐洲,折服了莫奈、梵谷這些大師,直接啟發了印象派;到了二十世紀初,中國的畫家(如嶺南畫派)也開始向日本畫學習技巧。詩歌方面,蘇曼殊的詩流行一時——錢鍾書曾借《圍城》人物之口嘲諷此君,說他「詩裡的日本味兒,濃得就像日本女人頭髮上的油氣」,其詩根底不深,但的確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
五,嘗鼎一臠
文學上的泛論難免掛一漏萬,我們的目光終究要回到具體的詩人和作品上。我讀日本詩有種奇妙的快感——中國詩壇往往「贏家通吃」,大詩人的才力全方位碾壓小詩人,見識過了李杜蘇黃,再去讀江湖小家,會有「所得不償勞」(蘇東坡《讀孟郊詩》)的失落感。日本詩壇的大家和小家之間,卻沒有什麼落差,「大家」的詩往往有可笑不通之句,而在小家甚至無名者之間尋訪,卻有「佳處時一遭」(蘇東坡《讀孟郊詩》)的驚喜——用個時髦的詞,日本詩是「去中心化」的。去年我讀到一組七絕,頗覺驚豔,抄錄於此,以饗讀者。詩曰:「異鄉花月亦溫柔。細按紅牙教莫愁。卻笑腰纏無十萬,年年騎鶴上揚州。」「尊前休唱雨淋鈴,舊曲天涯只怕聽。為問珠江今夜月,水天閒話付樵青。」「不捲重簾夜聽潮,綠天風雨太無聊。寒燈水閣瀟瀟夕,只有琴娘伴寂寥。」「歌舞歐西眼易青,冶遊休說似浮萍。洋琴試按衷情曲,簾外蠻花解笑聽。」「風流家世是潘郎,幾度金針繡錦鴦。遮莫上人嗔破戒,海山新曲又催妝。」「扶桑有客識才名,同是江湖載酒行。剩得閒情一枝筆,也題黃絹拜先生。」飄逸雋永,極有神韻。作者金井雄,在文學史上籍籍無名,據說是個倚馬斜橋、破帽遮顏的浪蕩子——或許只有不圖留名、不爭閒氣的懶散少年,落筆才能這麼舒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