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節從功能主義與形式主義之間的比較和功能主義與形式主義之間的關係來看中國的功能主義與全世界範圍內的功能主義有哪些不同的地方。我認為, 在以下幾方面有所不同。
當今世界範圍內形式主義在人數、知名度、著作數量等各方面壓倒功能主義, 功能主義語言學家有人不高興, 有人不服氣, 卻不能否認這一事實。而在中國功能主義的人數反而多於形式主義。他們每兩年召開一次全國性年會, 胡壯麟, 方琰[24]在年會論文集「編者的話」中報導, 1995年有來自全國各地的116人參加。形式語言學沒有如此大的聲勢。幾年前我曾問過韓禮德, 他是否知道為什麼在中國相信他的人居然比相信Chomsky的人多。他說中國信奉系統功能語法的大都是外語教師, 也許因為他的理論發源於外語教學, 外語教師容易接受。他本人早年在北京大學學習, 能說相當地道的漢語, 這大概也有關係。也有人注意到, 開放初期在各大學外語系選拔留學生到國外學語言學, 出於與學術無關的原因首先派遣大批人才去澳大利亞。首批留學生回國多年, 在國內各大學當上了教授、博士生導師、系主任, 培養了一大批功能主義接班人。不論是何原因, 形式主義和功能主義兩大潮流在中國的比例不同於國際上的比例, 這是事實。
中國功能主義興旺其實主要是系統功能語法興旺。去美國的中國學者中, 有在洛杉磯跟Sandra Thompson學的, 有在俄勒岡跟Talmy Givon學的, 有在哈佛跟Susumo Kuno學過的, 甚至有人去過哥倫比亞大學了解鮮為人知的極端功能主義。可是在中國功能語法常常就指系統功能語法。例如有篇文章題為功能主義對漢語的研究, 寫的都是系統功能語法的研究, 再加上受結構主義影響的漢語傳統語法研究[24]。在國外 (也許澳大利亞某些地方除外) , 除非特別註明, 說功能語法不會單指系統功能語法, 沒有人覺得系統功能語法可以代表整體功能語法。前面兩節引的兩篇著作中, Newmeyer[19]有一處地方提了一句系統功能語法, Croft[4]舉了多種功能語法, 一處也沒有提到過系統功能語法。我這樣說絲毫沒有貶低系統功能語法的意思, 只不過是作為一個局外人去關注國內和國外用法的不同。我希望看到系統功能語法在國內繼續發展, 也希望看到其他功能語法發展。
既然分形式主義和功能主義兩大陣營, 雙方必然要互相交鋒。國外的功能主義學者不斷寫文章批評形式主義。形式主義因為佔了優勢, 倒是比較少理會佔弱勢的功能主義。相比之下, 國內的功能主義較少批評形式主義。這並不是因為他們思想上接受形式主義, 而是不大見於文字。
更大的不同還不在於此。國內的功能主義一旦批評形式主義, 常常是在語言觀和方法論方面, 反對科學主義、語法中心、天賦論、內省法、形式化等等。這些大都是語言哲學問題, 而不是語言學問題。國外的功能主義批評形式主義更多是在具體的語言學問題上的爭論。舉一個例子, 最近幾年功能主義的Susumo Kuno, Ken-ichi Takami和吳玉如與形式主義的Joseph Aoun和李豔惠在美國語言學會刊物Language上來回爭辯[3][13][14]。Kuno等指出, Aoun等提出的形式主義量詞轄域理論不能分辨正確的與錯誤的句子, 不能分辨有歧義的的句子和沒歧義的句子。根據Aoun的理論漢語句子 (7) 應該有轄域歧義, 實際上卻沒有, 「幾」的域一定大於「一些」。
(7) 這些書當中的幾部, 一些學生看了。
Kuno提出一個專家系統, 全面考慮句法、語義、話語、語用等因素, 認為可以得到比形式理論更好的效果。雙方爭論所用的語料中有很大部分是漢語。從國內出去在英國工作的黃衍寫過兩本書[7][8], 用Levinson的功能主義觀點批評Chomsky的約束理論。國內的功能主義學者中, 也有人具體評論形式主義的著作, 例如沈家煊[25]對黃正德和我討論的「嫁娶難題」提出了功能主義的解釋。然而總的來說, 國內從事功能語法, 尤其是從事系統功能語法研究的較少發表這類著作, 較少在具體的語言學問題上與形式主義交鋒。
再說一個國內的功能主義與形式主義的不同。胡壯麟, 方琰[24]在「編者的話」中提到, 國內學者已不再停留在對系統功能理論的引入和介紹, 而是質疑、修正、應用, 儘管僅是初步的、不成熟的。他們的總結虛心恰當。功能主義與形式主義都在文化革命以後引入中國, 都走過先介紹再研究的道路。可是形式主義走得快, 到了80年代初國內學者已經在國際語言學界最好的刊物上發表論文。(這裡只考慮仍立足於國內的學者, 沒有把早就移民海外的華裔學者包括在內。) 當然形式主義學術刊物多, 功能主義學術刊物少, 然而形式主義刊物也登一些功能主義文章, 沒有幾個形式主義作者在形式主義主要刊物Linguistic Inquiry上發表的文章多於功能主義的Kuno。功能主義學者至少可以到老牌功能主義刊物Studies in Language以及沒有派性的Language等刊物上去發表。不久前與韓禮德交換意見, 他知道我對功能主義從無敵意, 不介意我問為什麼中國的功能主義研究與形式主義研究有差距。他認為原因仍在於中國信奉系統功能語法的大都是外語教師, 缺乏分析漢語經驗, 又缺乏分析外語的語感。這也許的確是原因之一, 但還不能解釋功能主義與形式主義的差距, 因為做形式主義的也大都是外語教師出身的。我也沒有解答, 也許和上文所說的有點關係:要做出好的研究, 必須讀別人的著作, 不僅要讀系統語法著作, 也要讀其他功能主義著作, 還要讀形式主義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