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自:應用語言學通訊、思飛學術、上海語言學通訊搜狐號 2019-09-24
來源: 徐烈炯.功能主義與形式主義[J].外國語(上海外國語大學學報),2002(2):8-14.功能主義與形式主義
徐烈炯
香港城市大學 香港
摘要:形式語言學與功能語言學的根本區別在於對語法自主和句法自主的看法。這一問題上不能用簡單的兩分法, 並不是非此即彼, 而是可以有各種層次, 有中間立場。功能語言學家並非一概反對任何語法自主和句法自主的觀點。以往兩派缺少對話, 如今正在努力消除隔閡, 開始坐在一起各抒己見, 相互學習。
關鍵詞: 功能語言學; 形式語言學; 句法自主; 語法自主; 系統功能語法;形式主義與功能主義是當代語言學兩大主要潮流, 兩者在我國語言學界均有反映。我多年來的願望是中國形式主義與功能主義語言學家能團結合作。近幾年來喜見國際語言學界形式主義與功能主義開始對話, 問了幾位國內的功能主義同行, 均不知有此事, 故藉此機會向國內同行介紹形勢, 並說說我個人對國內功能主義的觀察與期望。想了解當前形式主義與功能主義之間的爭論與對話, 有幾篇著作是一定要讀的:Croft (1995) , Newmeyer (1998a) , 還有Darnell et al (1998) 論文集中的幾篇文章。William Croft屬功能主義理論家, Frederick J.Newmeyer歷來被看成形式主義的代言人。但是他們兩人對形式主義與功能主義分歧的認識基本一致。形式主義與功能主義的基本區別如下:形式主義認為語言學的中心任務是研究語法成分之間的形式關係, 並不需要涉及這些成分的語義性質和語用性質。功能主義反對這樣做, 理由是形式必受意義影響, 兩者無法分開。這樣來表述兩者區別基本上排除了存在與它們完全不同的第三條道路的可能性。然而在形式主義與功能主義兩個極端之間有許多中間路線。好比一個國家如果有兩個政黨, 有些民主黨黨員某些方面比較傾向於共和黨, 而有些共和黨黨員某些方面比較接近民主黨。在某些方面某些人可以妥協。下面我們具體分析兩個方面:語法自主和句法自主。Newmeyer[19:23-25]指出所謂語法自主有三種不同的提法, 他把他們分別稱為autosyn, autogram, autoknow。(1) a.人類的認知系統中有一個自主的句法系統, 系統中的基本元素是非語義、非話語的語法成分, 這些成分的組合規則不涉及系統以外的因素。b.人類的認知系統中有一個自主的語法系統, 系統中的基本元素是語言專用的結構成分, 這些成分的組合規則不涉及系統以外的因素。c.語言知識 (competence) 獨立於語言運用 (performance) , 獨立於運用語言的社會、認知、交際因素。形式主義內部不統一:Noam Chomsky主張 (1a) (1b) (1c) , Jerry Fodor接受 (1a) , 不接受 (1c) 。功能主義也不統一:有些人三條都不接受, Robert van Valin, Simon Dik等另一些人反對 (1c) , 但不排斥 (1a) 和 (1b) 。Croft[4:494]把句法自主細分為任意性 (arbitrariness) 、系統性 (systemacity) 、自足性 (self-containedness) 三個不同涵義。這三條中 (2a) 是最基本的性質, (2b) 比 (2a) 進一步, (2c) 比 (2b) 更進一步。功能主義語言學家中三條都反對的很少, 很多人只反對 (2c) 。下面舉兩個例子。可以用來翻譯漢語「香」的英語詞「fragrant」是一個形容詞;可以用來翻譯漢語「臭」的英語詞「stink」是一個動詞。為什麼「fragrant」是形容詞, 而「stink」是動詞?這種區別是任意性的, 沒有辦法用語義原因來說明。「fragrant」既是形容詞, 就必須遵守形容詞系統的語法規則, 可以構成比較級、最高級, 充當謂語時前面要加系詞, 等等。「stink」既是動詞, 就必須遵守動詞系統的語法規則, 有時態變化, 前面可以加情態動詞, 等等。漢語也有類似情況。假如我們認為「除掉」是個動詞, 「除了」是個介詞, 它們就各有系統的句法特徵。漢語動詞的系統句法特徵是賓語可以省略, 可以提前;漢語介詞的系統句法特徵是賓語不可以省略, 不可以提前。讀者可以想一想:你同意以上的分析嗎?如果同意, 你至少接受了 (2a) 和 (2b) 。如果你是一個極端功能主義者, 那麼你最多部分接受 (2a) , 你會認為 (3) 和 (4) 的區別只是「除掉」和「除了」兩個詞之間的區別, 沒有必要用動詞和介詞等語類概念, 也不必承認語類有系統的句法特徵。形式主義與功能主義有基本的分界線, 但多數人不是所有的問題上都對抗。下面我們來看以下各種不同類型的功能主義, 看看他們在多大程度上反對形式主義, 在多大程度上容忍形式主義。形式主義並不是鐵板一塊, 但是與功能主義不同的是他們至少有一個公認的代表人物——Chomsky。說Chomsky代表形式主義, 誰都沒有異議。功能主義陣營卻舉不出一個大致能與Chomsky相當的人物。Van Valin[23:171]引Elizabeth Bates的話說:「功能主義好比基督教, 是一群互相徵戰的教派, 其共同之處只是大家反對教宗。」下面介紹Croft[4]和Newmeyer[19]對功能主義內部不同觀點的劃分。其中有些形成一派並有個名稱, 有些僅代表某種觀點, 而沒有命名, 只用功能主義的總稱。以功能主義對句法自主的看法劃分, 可以分成以下幾類。有一類功能主義語法學家全盤接受句法自主觀點, Croft把他們稱為自主派功能主義 (autonomist functionalism) 。代表人物有Susumo Kuno, Ellen Prince等。如果有興趣讀他們的著作可以讀Kamio&Takami[10]。那是一本功能主義著作論文集。作者批評形式主義時往往指出, 有些被認為不合語法的句子其實是由於話語、語用方面的原因才難以接受。例如Chomsky用空語類原則及附加條件來說明為什麼 (5) 不合語法。(5) *How raw did you eat the meat?Kuno&Takami (1997) 指出空語類原則說明不了為什麼 (5) 不合語法而 (6) 卻合乎語法, (5) 和 (6) 的區別有更好的功能解釋。(6) How rare do you usually eat your steak?這些功能主義語法學家深知形式語法, 他們的批評常常切中要害, 可能會推翻某一條語法原則, 但是不可能動搖形式主義的基點。另一類功能主義語法學家不是全面用功能解釋來替代形式解釋, 而是在處理同一個語言現象時一半用功能解釋, 一半用形式解釋。Croft稱之為混合功能主義 (mixed functionalism) 。Chomsky用約束原則A來處理照應語, 用約束原則B來處理代名詞, 兩者都是語法原則。Levinson[18]提出有些語言中照應語適用語法原則, 代名詞適用語用原則, 而有些語言中代名詞適用語法原則, 照應語卻適用語用原則。另外一些功能主義語法學家也承認功能分析與形式分析都需要, 但是認為兩者有主次之分:功能性是許多語言的普遍規律, 任意性是個別語言的特殊情況。這種觀點常體現在類型學研究中, 稱為類型學功能主義 (typological functionalism) , Croft本人就屬於這一派。極端的功能主義 (extreme functionalism) 完全否認句法的必要性, 認為語言學只需要話語分析, 不需要句法學。他們雖然不得不承認語言形式總有任意性, 卻把任意性都說成只是個別詞的特性。形式主義語法學家常常把極端功能主義拉出來當靶子打, 讓大家看他們的觀點多麼荒謬, 其實極端功能主義似乎只有來自哥倫比亞大學的少數幾個人, 追隨者寥寥無幾。以上是以對句法自主性的看法來區分各種功能主義觀點, 下面從他們對語法自主性的看法來劃分。Croft和Newmeyer把既承認語法任意性和系統性又承認語法自足性的功能主義稱為外部功能主義 (external functionalism) , 包括Van Valin的角色與所指語法, Dik的功能語法, 韓禮德的系統功能語法等。外部功能主義認為語法可以看成一個共時性的符號系統, 系統中的句法成分和語義成分、語用成分之間有著密切的天然的聯繫。所以他們與形式主義較能相容, 但是不承認人腦有天賦的普遍語法。Newmeyer[19]還提到所謂認知語法 (cognitive grammar) , 或者叫認知語言學, 也屬於外部功能主義。認知語法的兩個代表人物是Ronald W.Langacker和George Lakoff。Langacker[16]說認知語言學屬於功能主義, 而Lakoff[15]把功能語言學看成認知語言學的一個分支。不論誰包括誰, 認知語法不像國內有些人想的那樣是獨立於功能主義和形式主義的第三種勢力。而且他們的隊伍很小。Croft和Newmeyer把只承認語法任意性和系統性而不承認語法自足性的功能主義稱為一體化功能主義 (integrative functional-ism) 。一體化功能主義不贊成Ferdinand de Saussure提倡的語言和言語兩分法, 不贊成區分語法和語言運用。比起上面所說的外部功能主義來, 他們與形式主義的距離更大些。代表人物有Talmy Givon, Joan Bybee, Paul Hopper, Sandra Thompson等。如果有興趣領略一下各派功能主義的研究成果, 不妨一讀Kamio[9]。這是1991年在日本召開的一次會議的論文集, 裡面有各派功能主義的研究成果, 會議名稱是「功能語言學的未來」。形式主義與功能主義並非完全水火不相容。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形式主義者不願在句法規則和原則中出現純語義的東西, 但是他們都不否認語義和語用與句法有聯繫。Newmeyer[19:29]寫道:「如果把自主性理解得極端到排斥語義與句法之間的任何聯繫, 那麼提倡這樣見解的人其實是沒有的。」在語義與句法的聯繫方面, 生成語法學家對題元作了認真的研究, 有關綜述可參閱徐烈炯[26]。在語用與句法的聯繫方面, 生成語法學家對話題和焦點作了研究, 代表作有論文集[11]和[22]等。二是形式主義者都不否認功能在語言變化、語言習得、語言運用等方面起作用。沒有人認為:生成語法即是語法理論, 除此而外再沒有其他語法理論。也沒有人認為:普遍語法等於全部語法。生成語法學家局限於研究自成體系的普遍語法, 而且希望證明這一系統能解決儘可能多的問題。但是他們清楚地認識到普遍語法理論不可能解決所有的問題, 不反對別人解決不屬於這一系統的、他們不處理的問題。對立多年後, 形式主義與功能主義雙方終於有了對話的意向, 互相伸出了橄欖枝。1996年4月在美國威斯康星大學召開了一次大會, 題為「語言學中的形式主義與功能主義」。會上宣讀了87篇論文, 會後出版了兩本論文集。會議的宗旨是認清雙方分歧已經達到如何程度並討論如何可以做到雙方互補。大會上Michael Noonan代表功能主義對功能主義觀點作了一個比較全面的報告[21]。Howard Lasnik代表形式主義以移位的局限性為例介紹了形式主義觀點[17]。接著Werner Abraham對以上兩篇報告進行講評, 最後他說目前還只能面對現實, 各做各的研究[1]。另外兩篇重要的發言是Croft[5]和Anderson[2]。Croft講功能主義有哪些方面可以向形式主義學習, 他提到功能主義也有必要表達語法上的成分關係和依存關係等等。Stephen R.Anderson說形式主義可以從功能主義對形式主義的批評中得到改進。最後由Newmeyer做總結報告[20], 他強調兩大潮流並非從根本上不可調和, 建議大家在三個方面共同努力:就建立怎麼樣的模式統一意見, 提出一個語法和話語互動的共時性模式, 解釋功能如何造就形式的機制。2001年初在華盛頓召開的美國語言學會年會上有一個專題研討, 題目是「語法自主到什麼程度」。會上發言的有:功能主義的Van Valin, 形式主義的Newmeyer, 還有多年來一直在形式主義框架下強調功能的Luigi Burzio。形式主義與功能主義的對話還在繼續, 希望這股風能吹到中國的語言學界來。最後一節從功能主義與形式主義之間的比較和功能主義與形式主義之間的關係來看中國的功能主義與全世界範圍內的功能主義有哪些不同的地方。我認為, 在以下幾方面有所不同。當今世界範圍內形式主義在人數、知名度、著作數量等各方面壓倒功能主義, 功能主義語言學家有人不高興, 有人不服氣, 卻不能否認這一事實。而在中國功能主義的人數反而多於形式主義。他們每兩年召開一次全國性年會, 胡壯麟, 方琰[24]在年會論文集「編者的話」中報導, 1995年有來自全國各地的116人參加。形式語言學沒有如此大的聲勢。幾年前我曾問過韓禮德, 他是否知道為什麼在中國相信他的人居然比相信Chomsky的人多。他說中國信奉系統功能語法的大都是外語教師, 也許因為他的理論發源於外語教學, 外語教師容易接受。他本人早年在北京大學學習, 能說相當地道的漢語, 這大概也有關係。也有人注意到, 開放初期在各大學外語系選拔留學生到國外學語言學, 出於與學術無關的原因首先派遣大批人才去澳大利亞。首批留學生回國多年, 在國內各大學當上了教授、博士生導師、系主任, 培養了一大批功能主義接班人。不論是何原因, 形式主義和功能主義兩大潮流在中國的比例不同於國際上的比例, 這是事實。中國功能主義興旺其實主要是系統功能語法興旺。去美國的中國學者中, 有在洛杉磯跟Sandra Thompson學的, 有在俄勒岡跟Talmy Givon學的, 有在哈佛跟Susumo Kuno學過的, 甚至有人去過哥倫比亞大學了解鮮為人知的極端功能主義。可是在中國功能語法常常就指系統功能語法。例如有篇文章題為功能主義對漢語的研究, 寫的都是系統功能語法的研究, 再加上受結構主義影響的漢語傳統語法研究[24]。在國外 (也許澳大利亞某些地方除外) , 除非特別註明, 說功能語法不會單指系統功能語法, 沒有人覺得系統功能語法可以代表整體功能語法。前面兩節引的兩篇著作中, Newmeyer[19]有一處地方提了一句系統功能語法, Croft[4]舉了多種功能語法, 一處也沒有提到過系統功能語法。我這樣說絲毫沒有貶低系統功能語法的意思, 只不過是作為一個局外人去關注國內和國外用法的不同。我希望看到系統功能語法在國內繼續發展, 也希望看到其他功能語法發展。既然分形式主義和功能主義兩大陣營, 雙方必然要互相交鋒。國外的功能主義學者不斷寫文章批評形式主義。形式主義因為佔了優勢, 倒是比較少理會佔弱勢的功能主義。相比之下, 國內的功能主義較少批評形式主義。這並不是因為他們思想上接受形式主義, 而是不大見於文字。更大的不同還不在於此。國內的功能主義一旦批評形式主義, 常常是在語言觀和方法論方面, 反對科學主義、語法中心、天賦論、內省法、形式化等等。這些大都是語言哲學問題, 而不是語言學問題。國外的功能主義批評形式主義更多是在具體的語言學問題上的爭論。舉一個例子, 最近幾年功能主義的Susumo Kuno, Ken-ichi Takami和吳玉如與形式主義的Joseph Aoun和李豔惠在美國語言學會刊物Language上來回爭辯[3][13][14]。Kuno等指出, Aoun等提出的形式主義量詞轄域理論不能分辨正確的與錯誤的句子, 不能分辨有歧義的的句子和沒歧義的句子。根據Aoun的理論漢語句子 (7) 應該有轄域歧義, 實際上卻沒有, 「幾」的域一定大於「一些」。Kuno提出一個專家系統, 全面考慮句法、語義、話語、語用等因素, 認為可以得到比形式理論更好的效果。雙方爭論所用的語料中有很大部分是漢語。從國內出去在英國工作的黃衍寫過兩本書[7][8], 用Levinson的功能主義觀點批評Chomsky的約束理論。國內的功能主義學者中, 也有人具體評論形式主義的著作, 例如沈家煊[25]對黃正德和我討論的「嫁娶難題」提出了功能主義的解釋。然而總的來說, 國內從事功能語法, 尤其是從事系統功能語法研究的較少發表這類著作, 較少在具體的語言學問題上與形式主義交鋒。再說一個國內的功能主義與形式主義的不同。胡壯麟, 方琰[24]在「編者的話」中提到, 國內學者已不再停留在對系統功能理論的引入和介紹, 而是質疑、修正、應用, 儘管僅是初步的、不成熟的。他們的總結虛心恰當。功能主義與形式主義都在文化革命以後引入中國, 都走過先介紹再研究的道路。可是形式主義走得快, 到了80年代初國內學者已經在國際語言學界最好的刊物上發表論文。(這裡只考慮仍立足於國內的學者, 沒有把早就移民海外的華裔學者包括在內。) 當然形式主義學術刊物多, 功能主義學術刊物少, 然而形式主義刊物也登一些功能主義文章, 沒有幾個形式主義作者在形式主義主要刊物Linguistic Inquiry上發表的文章多於功能主義的Kuno。功能主義學者至少可以到老牌功能主義刊物Studies in Language以及沒有派性的Language等刊物上去發表。不久前與韓禮德交換意見, 他知道我對功能主義從無敵意, 不介意我問為什麼中國的功能主義研究與形式主義研究有差距。他認為原因仍在於中國信奉系統功能語法的大都是外語教師, 缺乏分析漢語經驗, 又缺乏分析外語的語感。這也許的確是原因之一, 但還不能解釋功能主義與形式主義的差距, 因為做形式主義的也大都是外語教師出身的。我也沒有解答, 也許和上文所說的有點關係:要做出好的研究, 必須讀別人的著作, 不僅要讀系統語法著作, 也要讀其他功能主義著作, 還要讀形式主義著作。參考文獻略,歡迎查閱知網或《外國語》2002年第二期原文。今日責編 / 想當主語的副詞